[转帖] 普鲁斯特:在少女花影下

日期:2009-03-31 作者:周克希 来源:文汇报

    ■周克希
   
    普鲁斯特在1913年底写给友人勒内·布吕姆的信中,这样提到他在写作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这是一本非常现实的书(C’estun livre extrêmement réel),不过,为了模拟不由自主的回忆,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回忆往事的形式,从而使它有了优雅的形态,有了茎秆作依托。……托在茎秆上的那一切,都是现实的,充满激情的,书里的我和您所认识的我很不一样,而且,远不像您所认识的我这么差劲,人家不会再老是说他‘优雅’啊,‘细腻’啊,而是会感觉到他是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
   
    当时普鲁斯特的写作正进展到第二卷,他为这一卷准备了好些书名:盖尔芒特家那边,在少女花影下,心灵的间歇,永恒的爱慕,受伤的白鸽,等等。后来,他从中选定了《在少女花影下》(《盖尔芒特家那边》用作第三卷的书名,而《心灵的间歇》这个此前还曾打算用作全书总书名的名称,则弃而不用了)。
   
    ——译者
   
她们旁若无人
   
    只见几乎远在大堤的那头,有五六个少女正走过来,她们的外貌举止,都跟巴尔贝克平时见到的姑娘不一样。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海鸥,在海滩上悠闲地踱步——迟到的鸟儿振翅追赶着同伴——对鸟儿们仿佛视而不见的洗海水浴的游客来说,这群鸟儿要去向何方根本无从知晓,而在鸟儿的头脑里,这目的地却是非常明晰的,这中间的差异,就好比那几个少女与其他姑娘的差异。
   
    那几个少女旁若无人地走在游客中间,她们的从容自如,来自身体的极度放松和对旁人发自内心的睥睨。她们径直往前走来,既不葸缩,也不绷着,举手投足随心所欲,四肢之间相互不受影响,而整个躯体的绝大部分优雅地保持不动,有如出色的华尔兹舞者那般引人瞩目。她们离我不远了。她们虽然每人所属的类型彼此截然不同,但都长得很美;不过说实话,我见到她们的时间很短,又不敢盯着她们看,所以还没能分别看清她们的特点。[……]当我有如循着调色板上的色彩顺序(这些脸部特征,因其色泽各异、并列一处而令人惊异,却又如同一段嘈杂的音乐,我没法把一个个乐句从中辨析出来——尽管每个乐句都能听清,但转眼就已忘却)先后看见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双碧绿的眼睛跃入眼帘时,我不知道方才令我惊艳不已的,是否就是这些特征,我无法从这些少女中间指认出某一个,把某个特征归于她。稍后,我才能渐渐分清她们谁是谁;当时在我的印象中,这群少女有如一团谐美的浮云,从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变幻不羁的、浑然一体的、持续往前移动的美。
   
专一的爱
   
    这些少女在我心目中遮蔽了外婆;只要一个旅程的目的地是见得到她们的某个地方,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兴冲冲地上路。有时我自以为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没在想,其实我的思绪总是不胜愉悦地牵挂在她们身上。而每当我想到她们(即便我自己并不知道),她们在我心目中(她们当然也不知道)就是大海上起伏的碧波,就是海堤上列队而过的倩影。倘若我到一个可能遇见她们的城市去,我最先去找的就是大海。对一个人专一的爱,往往就是对另一个物的爱。
   
    外婆对我颇不以为然,因为我居然会对高尔夫和网球这么感兴趣,而对一位在她心目中很了不起的艺术家,宁可坐失看他作画、听他发表高论的机会。但是我认为,这种不以为然源于某些狭隘的观念。以前在香榭丽舍公园我就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后来又愈来愈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爱上一个女人,无非就是将我们的一种精神状态投射到她的身上;因而这个女人是否出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状态是否深刻。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我们身上激起的热情,往往会使我们心灵深处最隐蔽、最细微、最本质、最个性化的东西上升到意识的层面来;而和一位出类拔萃的人谈话,甚至充满敬意地凝视他的作品,纵然能使我们感到愉悦,却未必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观画记
   
    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在我看来像个重新创造世界的实验室。他从我们见到的杂乱无章的世界中提取新意,画在横七竖八放在画室里的大大小小的矩形画布上。这儿是惊涛拍岸、淡紫色浪花四处飞溅的大海,那儿是一个穿斜纹布白上装的年轻人臂肘支在甲板上。小伙子的衣着和飞溅的浪涛,虽然失却了通常的意味,浪涛不会打湿看画人的身子,衣服也不能再穿,但它们将就此永存,从而获得一种新的尊严。
   
    我进去的当口,这位创造者正手持画笔,在完成一幅落日景象的油画。
   
    诚然,他的画室里放着的画,大都是在巴尔贝克就地取材的海景,但是我能从中感觉到,每幅画面的魅力都来自对所表现事物的变形处理,类似于诗歌中的所谓隐喻,如果说天主创造万物并为它们命了名,那么埃尔斯蒂尔重新创造了它们,取消了它们的名称,或者说给了它们新的名称。指代事物的名称,通常是一种理性的概念,与我们的实际印象并不相符,因而凡是与这一概念相左的印象,都必须去除。
   
    有时在巴尔贝克酒店,早晨弗朗索瓦兹掀开遮住光线的帘子,或傍晚我在等圣卢一起出发的当口,我从窗口望出去,会受阳光的拨弄,错把一块颜色深暗的海面当成远处的海岸,或者欣喜地望着一片蓝色流动的区域,不知道那是大海还是蓝天。但很快,我的意识帮我重新在这片景象中作出了为印象所忽略的区分。在巴黎的卧室里,情况也是如此,我会仔细倾听街上的喧闹声、争吵声,最后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例如一辆马车辚辚驶近时,尽管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尖厉刺耳的叱骂声,但起先我并没把这些声音跟车轮声分清楚,后来才意识到车轮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有时人们会诗意地发现大自然的本来面貌,但这样的时刻很罕见;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就是在这种时刻诞生的。此刻在他身边的那些海景画作中,出现得最多的一种隐喻,就是在陆地和大海的对比中取消两者间的分界线。在同一幅油画中悄悄地反复使用的这种对比,使画面显得多姿多彩而又极其协调。
   
声音的图卷
   
    在这些少女身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虽然我品尝到的欢愉是自私的,但它至少不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那种谎言要让我们相信我们并非绝对孤独,而且在我们和别人交谈时阻止我们承认其实那并不是我们在说话,而是我们在模仿别人,所以那已经不是跟别人应该有所不同的我们自己。这些少女和我之间,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意义,再说我们说得也很少,话头到了我这儿,常常会被长久的沉默中断。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她们对我说话时,怀着跟凝视她们同样喜悦的心情静静地听着,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中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卷。我欣喜地听着她们嘁嘁嚓嚓的说话声。爱意会让人善于去辨别,去区分。一个爱鸟的人,可以在树林里一下子就分辨出每一种鸟儿的不同的鸣啭声,而一般人是听不出的。一个爱少女的人,知道人声比鸟鸣更加丰富多彩。人声所能表现的音色、音调,胜过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每个人将各种不同音调加以组合的方式都是不可穷尽的,正如每个人的个性都是千变万化的一样。当我和这些女友中的某一个交谈时,我就感到那幅独一无二的、归她的个性所专有的画卷,在我眼前灵巧地展现出来,凭藉脸部丰富的表情,更凭藉抑扬顿挫的嗓音,让我无论如何非得去看这幅画卷不可。表情也好,嗓音也好,它们都在以各自的表现方式表达同一个奇特的现实。嗓音的声线,大概也像脸孔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定型;脸部轮廓会变,嗓音也会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能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大以后这个唾液腺就不再存在一样,在这些少女唧唧喳喳的话音中,有着成年妇女不会再有的美妙的音符。她们怀着贝利尼笔下音乐小天使专心、热情的劲儿,用双唇演奏着这件音色更为丰富的乐器,而这种专心和热情也正是青春的特权。这些少女说话时热情而确信的语气,以后总有一天是会消失的,然而现在,这种语气却使最简单的事情都具有了一种魅力。那可以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口气说出的一个文字游戏,几个年纪更小的姑娘钦慕地听着她往下说,最后实在按捺不住,疯笑就像打喷嚏那般喷将出来;那也可以是安德蕾在讲她们学校的作业,她的语气比她们做的游戏更孩子气,完全是一副小孩学大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们说话的语调忽高忽低,犹如古希腊悲剧中的台词,那时诗歌还没有跟音乐分家,诗剧中的台词是用各种不同的音调吟诵的。但尽管如此,从这些少女的嗓音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小姑娘人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定见。正因为这些定见是非常个性化的,所以她们会用一两个很普通的词儿来评价别人;比如说某人:“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另一个人:“她就爱发号施令”,说第三个人:“她老是在犹豫,在观望”。我们的脸相,其实就是由习惯而定型的音容举止。大自然将我们习惯的动作、姿势固定下来,有如喷发的火山将庞贝变成死城,有如林中的仙女被点化成静止的塑像。我们的音调中还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也就是一个人时时处处对外界事物的看法。
   
阿尔贝蒂娜的双颊
   
    阿尔贝蒂娜的情形,也跟她的女友们一样。有些日子里,面容消瘦,脸色发暗,神情忧郁,一道半透明的紫色斜垂至眼睛深处,犹如有时在海面上见到的景象;她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在忍受被放逐的哀伤。另一些日子里,她的脸比平日更光滑,发亮的脸面粘捕住欲念,不让这欲念跑得更远;但偶尔从侧面望去,见到那有如蒙着一层白蜡般的双颊透着红晕,我还是会禁不住想要去吻她,亲近一下这平时难得一见的特别的脸色。有时候,幸福也会使她的双颊漾起流动的亮光,这时皮肤仿佛成了朦胧的流质,容让那亮光有如深邃的目光一样从中经过,而皮肤看上去跟眼睛有着相同的质地,只是颜色不同罢了。有时候,当你不经意间瞧见这张长满雀斑的脸上闪动着两个蓝莹莹的圆点,你在那一瞬间的印象是瞥见了一枚金翅鸟蛋或一块乳白色的玛瑙,那上面仅有两处是精心加工、打磨过的;在棕色的璞玉上,两个眼眸如同一只粉蓝色蝴蝶半透明的双翅那般闪闪发亮;眼肌成了镜子,让我们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我们在这儿,比在身体的任何其他部位都更接近心灵。不过在大多数情形下,她的脸色会更红润些,情绪也会更活跃些;有时候脸还是白白的,只有鼻子尖是粉红色的,纤巧得有如一只调皮小猫的鼻尖,叫人忍不住想去抚玩一下;有时候双颊光滑极了,目光落在上面都会打滑,仿佛那就是细密画小盒的粉红釉面,黑色的秀发堆叠在上面,犹如开启一半的盒盖,使它显得分外精巧,分外具有私密性。双颊的颜色偶尔也会变成兔子花那样的淡紫色,有时当太阳晒得很厉害,或者她在发烧的时候(这时她给人以体质羸弱的印象,使我的欲念沦为某种跟性欲更接近的东西,并使她的目光传达出某种更邪乎、更不健康的东西),她的双颊甚至会变成某些玫瑰那红得发黑的绛紫色。
   
    每个这样的阿尔贝蒂娜都是不同的,就如舞台上的舞蹈演员,她的色泽、姿态、个性,都在随着灯光的变幻而转换。也许正因为这个时期我在阿尔贝蒂娜的身上看到的角色是多变的,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但凡在众多阿尔贝蒂娜中间想定了一个,自己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编后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是法国文豪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名著,译林出版社曾邀请十多位译者合译,从1989至1991年陆续出版了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周克希先生就是第五卷的译者之一。“交卷”之后,他仍深深迷恋于普鲁斯特作品之美,便于2002年以一人之力从头再译。周克希将书名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已于2004年5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里刊登的是他刚刚译完的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的部分段落,小标题系编者所加。所配插图选自法国伽里玛出版社1947年出版的三卷本,该版本的七十余幅水彩插图均由荷兰裔的法国野兽派画家基斯·凡·东恩(Kees van Dongen)创作完成。
传说中的。。。五年一卷啊。。。终于出来了

还记得沉醉于普鲁斯特时的感觉

好象中国的作家没有一个能够写出那样繁复而美丽和的句子。
这是很让人感动的文学壮举。
回栏杆兄:别说中国人,就是在法国,普鲁斯特也只有一个。他那种“繁复而美丽的句子”,世界范围内恐怕都是“独家经营,别无分号”的。
以一己之力重译这部大著,这也是无量功德了啊。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我得承认,我没有全部读完,当年买的那个译林版的,字太小了。
十个人的译笔造出十个不一样的普鲁斯特,我前一眼后一眼乱读《追忆似水年华》时就有这种感觉,这回,周克希一人通译,一定更贴合原著。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译林出的七人合译本,总体而言质量相当好。徐继增的文笔就很不错。“斯万之恋”那一卷,特别喜欢,比英译本妩媚多了。普鲁斯特一出,小说的叙事艺术达到了极致,后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为继。看当今欧洲名声最盛的一些小说家,如库切,如帕穆克,如勒克莱齐奥,还有英国老太太费茨杰拉德,叙事都清澈简约。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为。
惭愧,俺没能看下去,听了楼上的话,再去翻翻,希望这次能有点感觉。
顶一下,先睹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