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读穆旦《我的叔父死了》

『闲闲书话』读穆旦《我的叔父死了》


作者:高卢韦斯 提交日期:2006-6-28 19:55:00

  作品人物以何为食?读者的血。纳博科夫认为,能创造出这样的人物,才称得上作家的天才。“在吮食中变得栩栩如生”,岂不是吸血鬼吗?令人不安的准确。
  诗句以何为营养?同样是读者。不过我宁愿认为,一个好的读者,即一片肥沃的土地,好的诗句如种子,落地生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长大,直至嘉树清圆。
  好的诗歌具有这样的自我繁殖力,哪怕降落于贫瘠的未经垦作的土地,也能顽强扎根,迎风生长。有些句子,你一旦看过,就不会忘记,这是许多人共同的经验。在日常的生活中,某个场景,某个时刻,那些句子忽然会伸展出来,仿佛在路旁迎候很久了似的,在你的前额拂一下,友好地打个招呼。
  在我的贫瘠的日子里,常常想起穆旦的诗。
  黄灿然说:“但是,看罢《全集》所收的穆旦后期诗,我是颇为失望的。也可以说,这些诗作,使我产生了重估穆旦作品的念头:穆旦的后期诗(包括一些晚年诗),与青年时代相比,跟大部分在解放前成名的中国诗人后来的创作差不多。”(《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
  因为一向敬重黄灿然,所以特地去翻检了一下,惊讶地发现,穆旦作品中,自己最喜爱的那些,却大多集中在他的后期。细加清点,穆旦后期总共三十八首诗,集中在两个时间段,1951年两首,1956年一首,1957年七首;1975年一首,1976年二十七首。七十年代的,首首都是杰出的,毋庸多言。即使五十年代的遭到黄灿然剧烈摇撼的那些,也有着穿透岩石紧抓不放的根系。
  《葬歌》写于1957年,范美忠屡屡称道的那一段:“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生产者会议”“小资产阶级”这样词汇,原本大而且生硬,嵌入诗中,却平整协调,对比强烈;前厅热闹喧哗,“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只一句,写透了社会主义的表面的繁荣与背后的残酷,写出了多少有才华的人的不幸!
  1956年《妖女的歌》:“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五十年代的穆旦,丝毫没有减损诗人的洞察力与判断力,只要把妖女替换为“党”、“革命”、“社会主义”……极权主义对人的剥夺,还有比这首诗更准确的表达吗?
  1957年的作品中,还有一首《我的叔父死了》,全诗如下: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凭着手头仅有的《穆旦传》与《穆旦诗全集》,查找不出穆旦的叔父的姓名,然而因为这位1957年死去的长辈,我们窥到了那个时代的一角。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那是一个亲人死了,你却不能放声哭泣的时代,只因为他被贴上的身份标签(大概是被划为地主吧),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所以必须划清界限。多么荒诞的一件事啊,对于有理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简直像滑稽剧,但是你敢笑吗,有人盯着你,你笑,莫非你想变天?第一节短短四句,两个不敢,一处害怕,“复辟”对押“毒剂”,在别的诗句中,是否还找得到如此精炼的1957年?
  第二节是奇妙的,是汉语跳脱换置的范例,必须透过表面结构的非逻辑与非顺序,重新布局,才能明白穆旦的蒙太奇。正如杜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为了求奇而转换魔方,穆旦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躲避文字狱(诗人的本性又促他艰难地如实表达)而转换魔方。方便起见,不改动增删字词,只在此节内部重新排序,呈现如下样貌: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碰到希望
  就忆起了过去的我的欢欣
  总想落一滴泪,荒凉
  但泪没落出——
  
  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看出了,暴政伤害亲情,而对抗暴政的,依旧是亲情。诗人从孩子的劝慰抚摸中,获得希望;更重要的,孩子-自己-叔父,对应性的辈分进格——在叔父面前,自己也曾经是个孩子,过去的欢欣的记忆,随着叔父的死去,一一复活,于是更加悲伤;而现实呢,却是这般的荒凉!悲伤,太悲伤,总想落一滴泪……但是不敢。只有把第二节的最后一句固定在“但泪没落出——”上,第三节的文字方才可解。
  胡续冬这样解释第三节:“从某种意义可以理解为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渴望平衡‘过去’与‘希望’,在‘幽暗的根’和‘明亮的叶片’之间保持一个有机体的完整性的愿望。这曲折地传达出对‘知识分子改造’主题的隐秘的质疑。”(《1957年穆旦的短暂“重现”》诗生活网站 www.poemlife.com 2006-3-14)事实上,穆旦的诗,一直是清晰、准确、简炼的,就像他的为人,从不隐晦,更谈不上释义含混。
  你且读,接着上段的“但泪没落出”——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悲伤像潮水涌动,却不得不努力平衡,这种紧张的抑制,是让个体静态化,是植物性的,所以说“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为什么“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只因为想起了有叔父陪伴的愉快的童年。幽暗的根——腹腔甚至足底,痛哭的时候,眼泪其实是从腹部甚至脚底心涌上来的,有过痛哭经验的人都能体会;汁液——眼泪,明亮的叶片——眼睛,眼泪在眼框中不断回旋,团团打转,竭尽全力不流出来,不落下来。
  原来,忍住悲伤,忍住眼泪,竟然可以有这样形象的表达,再从形式上看,缓慢的长句,正体现持续的抑制的艰难,近乎哽咽。能不惊叹1957年的穆旦的诗艺吗,当你读着这每行十字四音步的整齐的诗句的时候?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穆旦这么直白

穆旦1947年在沈阳的自印本
闻道朴园富简篇,辄思耋学效前贤。何时许我嫏懁至,寝馈巾箱住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