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典:《蓝色野兽》——(略谈特拉克尔的诗)

蓝色野兽




                                                        条条道路通向漆黑的腐烂。


——G.特拉克尔《格落德克》




        九十年代初,我过着一种从南方到北京之间到处乱跑的生活。
        那时,我经常回重庆,正在写诗的巅峰期。所以,我总是不断地去找一些诗友神聊。当时认识了一个人:即四川外语学院的德语教授,翻译家林克。那时林克留着鲁迅式(或德国式)的大胡子,也是诗人,酒鬼。虽然不是“酒漏”,但他酒量奇大,啤酒可一次性喝到14瓶,白酒一两斤也不醉。后来他一直喝到胆囊炎,喝到半夜疼得在床上边打滚,边呻吟:哎哟……老子绝对不喝了!但第二天好了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照喝不误。
甚至他后来胆切除后,还是继续喝。还说:这下没有负担了。
        有一年我独自到川外去找他喝酒,半路上还买了一瓶白酒。但他瞧不起瓶装的白酒。他要喝散装的。他的床边上有一个白色的塑料油桶,专门装江津白干。于是他就把桶拿出来招待我,并准备了两个大碗。
        可惜一点菜都没有,连花生米都没有。我说。
        不用菜。林克说,我们就用“说话”下酒。
        所谓说话,也就是谈诗。在我遇到过的众多酒鬼诗人中,可能只有万夏能和林克比一下。于是我们就开始喝和说了。林克的翻译文笔极其优美,主要翻译里尔克、特拉克尔、诺瓦里斯和一些基督教神学家如瓜尔蒂尼、舍勒等人的著作。他也是北大毕业,与刘晓枫是同学。当时他正在翻译里尔克的诗集以及《“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一书,于是我们就酒谈诗。依我看,林克的《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甫斯十四行诗》译本,是超过了绿原、李魁贤和台湾译本的,因为他翻得更加朴素。不过这个刘伶式的人物给我的最大影响却不是诗,而是酒。是他教会了我真正的喝酒:清谈豪饮。我在他身上既能看到很多来自基督教神学的东西——宁静、肃穆和温和,也能看到极其古代中国的气质,他的清闲、无言和随意,都很象魏晋时期的那些狂人的玄隐风骨。
        正是在他那里,我第一次完整地读到了特拉克尔的诗集。
        那之前,只有一些德语诗选和刘小枫的《诗化哲学》中介绍过这个人。
    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年生于奥地利一个小五金商人之家,他于1908年在维也纳攻读药物学,1910年毕业后充任药剂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应征加入了奥地利军队,在前线当卫生员,但是残酷的战争、死亡与恐怖使他几乎精神失常,并由于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所以对生活无比绝望。几次自杀未遂后,被送往精神病院,不久死在那里。他死时只有27岁。他的诗深受格奥尔格、霍夫曼斯塔尔与兰波的影响,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向二十世纪表现主义诗歌过渡的第一流天才。
    特拉克尔最常见的一个意象,就是蓝色野兽。如:

陌生者的足音
穿过银色的夜
蓝色的兽,思念着它的小径。

——《残夏》

    特拉克尔有一种天生的紧张感,如蓝兽紧随着他的一生,如:

一只蓝色的兽
醒着,在暮沉沉的树下张望
夜的谐音驱使它
始终追随柔和的癫狂

——《基督受难》

    他不断地重复着一些类似的意象,如:

你去的地方将是秋天
蓝色的野兽在树下沉吟
寂寞的池塘静卧黄昏

——《致妹妹》

一只蓝色的兽曾默默走出黑树林
灵魂潜下山岗
夜里,雪白的泉水漫过苔藓的石阶

——《夜之魂》

       无论怎样变化,蓝色野兽似乎是特拉克尔无法回避的主题。
       当然,不仅蓝色,他的诗中还常用有很多别的符号,绚丽斑斓,如红兽、银色的兽、死者、黑色的小船、阴郁的鹰、白色孩子、妹妹、十字架、灵魂、梦、埃利斯、陌生人、神圣的哥哥、苍白的天使、坟墓、麻风病、月光、黑雨、假面、毒、家园……海德格尔曾经专门撰文,谈特拉克尔意象中“异乡人”的意义。异乡人也是他的常用词语,充分流露出特拉克尔的表现主义手法,以及他心灵中与世界的距离感和巨大的孤独。
读特拉克尔的诗,就好像是痛饮烈酒和麻醉品。
        一种冰冷的忧伤将沁人心脾。
        他的鬼才也常让我想起古代诗人中的李贺。
        和里尔克一样,特拉克尔也是极度忧郁的奥地利诗人,是战争、宗教、乱伦爱情和神经质美学的结晶体。而且,他比里尔克更甚,因为他太年轻,又堕入了对同胞妹妹格雷特的爱,无法克服诗性的绝望和惶恐。1914年,格雷特因难产差点送命,而特拉克尔则不断吸毒,来自乱伦爱情与身体的打击使他终于罹患精神分裂症,就像荷尔德林一样。
        里尔克对特拉克尔诗的评价是:“一块无法看透的空间,镜子里的空间”。
事实上,特拉克尔的诗并不是镜子。与其说是镜子,不如说是冰雪。它属于那种你在阅读过后立刻就融化、或被其融化的语言。
        记得距离那次喝酒谈诗的十多年之后,我曾对林克说,我仍然喜欢特拉克尔的诗。林克却很意外,说那早就应该被超越了。作为德语诗人,特拉克尔无论如何不能跟里尔克比,甚至比不上诺瓦里斯、霍夫曼斯塔尔和黑塞,也比不了战后的策兰。但是阅读是有先入为主的。特拉克尔的忧郁美感进入我的血液,就好像干宝、陶潜与蒲松龄的幽灵进入过每个中国读书少年的血液一样,很难轻易挥去。他那种酒鬼加抒情少年的形象,本身就带有毁灭性的美学影响。
        在他众多诗中,我最喜爱的是他的三首《西方》中的第一首:

月亮像一只死兽
踱出蓝色的洞穴
落花纷纷
飘零在山路上
一只银色的病兽
在傍晚的湖畔痛哭
黑色的小船上
恋人早已死去
或者埃利斯的足音
穿过风信子的林苑
又消失在橡树下
哦,晶莹的泪水
朦胧的影子
塑造出男童的形象
当泛绿的山岗
响起春天的雷暴
游蛇般的闪电
照亮了永远清澈的长眠

       死亡,全都是极度幽雅的死亡美,如拉斐尔前派的风景中,一系列残酷的朦胧意象。我几乎怀疑他那些少女恋人,是否是他有“恋尸癖”?当然,这是纯粹精神上的。
       在1914年的战争中,他被迫加入了卫生队,驻扎在加利西亚。他像日瓦戈医生一样,在战地医院照顾着90多个伤员。忽然,一个从前线下来,不堪忍受伤痛的士兵开枪自杀了。特拉克尔诗性的心灵因脆弱而恐惧,竟然也去模仿那些士兵自杀,朝自己开枪。但他自杀未遂,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个月之后,他在那里服用过量的可卡因再次自杀,这回成功了。而他的妹妹格雷特知道后,也在爱情的绝望中消耗,三年之后也死于自杀。
       这是一对非常奇特的兄妹,很像卡利古拉兄妹和尼采兄妹。
       血亲爱情是东西方都很忌讳的事,如果又发生在诗人或艺术家身上,则必然导致悲剧性的结果。尤其特拉克尔,他本来就出身于萨尔茨堡一个新教徒家庭。他的精神和诗都受到过路德派《圣经》思想的影响,这种反伦理的叛逆情感,在他充满酒精的血液中,更是激起难以克制的痛苦漩涡。格雷特也是个热爱艺术和诗的少女,崇拜她的哥哥。特拉克尔也早熟,十来岁就开始尝试喝一些带酒精的饮料。我们无法知晓,特拉克尔兄妹是否的确发生过性行为或肉体关系?但他们兄妹之间激烈的爱情关系是被确认了的。而即使这是一桩柏拉图式恋爱关系,从基督教家庭出身的他们俩来说,也会觉得充满罪恶感。
        特拉克尔的作品充斥着犯罪、谋杀和毛骨悚然的冷酷美。他意象密集的大诗篇还有很多,譬如《逝者之歌》《孤独者的秋天》和《死亡七支曲》等,冗长的句子里变幻出惊人的词语,色彩在冷酷中闪耀,给人以针扎一样的刺痛感。美与血交叉,横扫天赋。尤其是他的《诗篇》:

寂静,仿佛盲人扑倒在秋天的墙垣
以腐烂的太阳穴听乌鸦飞行
金秋的寂静,父亲的面孔映着闪烁的夕阳
古老的村庄在黄昏沉入褐色橡树的肃静
铁匠铺的红锤,一颗跳动的心
寂静,随风摇曳的向日葵下
少女将风信子般的前额藏入缓慢的手掌
眦裂眼睛的恐惧和沉默笼罩着
暮沉沉的房间,老妪迟疑的脚步
紫色的嘴诅咒。那张嘴在黑暗中渐渐喑哑

葡萄园沉默的傍晚,从低矮的柱顶盘
曾掉下一只夜蛾。仙女已埋入淡蓝的睡梦
奴仆在院子里屠宰羔羊,甜蜜的血腥味
渗入我们的前额,泉水昏暗的清冽
垂死的女菀的忧郁,金色的声音在风中追悼
当黑夜降临,你以腐蚀的眼睛望着我
你的面颊早已在蓝色的寂静里化为尘土
野火悄悄熄灭。黑色的山村顿时沉寂
仿佛十字架爬下了蓝色的各各他
沉默的大地抛出自己的死者

       仔细阅读这些诗句,你会进入一个梦魇一样的诡异世界。只有充满了冲动与幻觉的人,才会这么写诗:完全不顾形容词的密集,没有说教,全都是凌乱的冥想,让人目不暇接的景色和形象。
        20世纪里有不少基督教神学家,都把特拉克尔的作品作为诠释对象。他们认为特拉克尔的爱与死,与里尔克的爱与死,都属于对神学的诗性沉思,是对造物主的赞美和孤独的呻吟,只是唱法不一样。他们都是新浪漫主义到后期象征主义的彗星和余音,是一线孤魂的绝唱。里尔克像素描,特拉克尔像水彩。里尔克晚熟,特拉克尔早熟。里尔克更加饱满、充盈、不仅是诗,还写有大量的小说、书信和随笔,尤其是《慕佐书简》,几乎像晚霞一样辉耀着现代德语文学,而《布里格随笔》甚至启迪了普鲁斯特的写作方向与意识流小说的发展;而特拉克尔则不同,他主要就是诗歌,文章不多。特拉克尔的伟大魅力在于其人生与诗的集中抒情,爱情与命运的集中放射。在短短的27年生命中,他在意象表现上所到达的巅峰状态,几乎无限地接近了中国魏晋时期的那些山林酒狂的境界。里尔克的生平基本是平静的,没有太大的颠沛流离和苦难,而且来自贵族的经济援助。特拉克尔则完全是在自己的情感中上天入地,接受叛逆的闪电和打击,又在战争与灾难中到处漫游。比较而言,特拉克尔没有里尔克深邃,却更显得孤绝。
       里尔克是茶,特拉克尔是酒,但他们是20世纪初德语诗人真正的双璧:一个像满月,一个像流星。一个是浑然一体的夕阳,一个是颓废无边的朝霞。
       我至今仍然深爱着特拉克尔的诗。
       虽然,他其实属于还不成熟的智者。他是半个荷尔德林。
       我至今仍然被感动的,正是他的“不成熟”。他是一头在红色海边哭泣的蓝色野兽,年轻的龙太子。“蓝兽”这个意象中所含有的伤感,就如同其他伟大的诗句一样,在今天依旧是我不被那些泡沫诗歌打扰的铠甲。他的诗,就好像众多影响过我的古诗、六朝志怪和明清性灵小品一样,在后邓时代与滚滚的经济狼烟污染的当代,都是能让我保持内心平衡的,最纯粹的文学粮食。
        看习惯了好诗,好书,我不可能接受现代的那些假先锋,口水话。
        我不相信文学与诗必需要为人民服务,为唾沫服务。或者为了什么通俗易懂的读者服务。艺术一为什么服务,就有了奴性了。
        当然,我也不相信那些伪善的现代古装卫道士们,那些假清高的、拙劣的古典主义模仿者能成为诗的新鲜血液。那正如张勋的辫子军复辟,或袁世凯称帝,有其必然原因,但都是不可能长远的。
        我认为,特拉克尔那种在内心之中——而非文化之中——去寻求矛盾,寻求词语答案的“蓝兽精神”,哪怕不太成熟,其实才是永远都值得所有诗人思考的东西。
        说到模仿,谁都模仿过。特拉克尔也不例外。和很多青少年诗人一样,特拉克尔曾因兰波的影响而倾向于通灵。他21岁时就因酒精中毒倒在了雪地里,醒来后,写了一首散文诗《冬夜》,就是在模仿兰波。他的主题太多表现死亡、恐惧和坟墓的美学。这无疑也将导致诗人自己的人生充满黑色。
        但是,模仿之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和诗了。
        模仿本身并不是诗,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诗。历代的古文运动、复古主义、桐城派、九叶诗派等等,都不算是诗史的精髓,顶多是配角。
        1979年后的每个中国诗人,在80年代初期,都受到过几个西方诗人的深刻影响,只是影响源一个与一个不同罢了。而有几首名篇,却是触到了大部分人的心灵的,如兰波的《醉舟》,波德莱尔的《露台》、帕斯捷尔纳克的《马堡》、曼捷斯塔姆的《世纪》、里尔克的《秋日》与《豹》或叶芝的《当你老了》等等,还有聂鲁达、艾略特、庞德、洛尔伽与博尔赫斯等人的一些诗。接着,每个诗人就会开始各奔东西,去寻找自己独辟蹊径的、个人化的阅读归宿,并找到各自的冷门、猎奇与变异。尽量去摆脱、回避大家曾共有的“影响的焦虑”,这是一个普遍现象,也是必需经历的写作规律。
        但这并不影响一些诗人或诗成为我们永远的感触。
        那时候,很多重要的西方现代诗人还没被介绍进来,特拉克尔的作品也翻译得很少。如果说兰波的“通灵说”是存在的,那么特拉克尔的诗是继兰波和里尔克之后,在我19岁时的写作中,给了我很多通灵感应的。他让我写出了一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抒情诗。蓝色野兽那种恐怖、残暴而又满是伤心的忧郁气质,那种蒙克式绚烂的彩绘风景,把我从后毛泽东时代那种意识形态的愤怒写作中带出来了,进入到一种更纯粹的诗学中。
         当然,这要感谢林克,让我比很多人都提前一步,比较早地接触到了这个神秘伤感的天才。但《特拉克尔诗选》因为出版原因,至今一直搁浅。我到现在参阅的,都是林克在十几年前的译稿复印件。而大多数读者还没有完整地看到过特拉克尔诗歌的全貌。林克后来翻译的两卷本的“诺瓦利斯选集”:《夜颂中的革命与宗教》以及《大革命与诗化小说》,也给了我同样的启示。因为18世纪的德国浪漫派诗人及神秘主义思想家诺瓦利斯,原名叫哈登伯格,他与特拉克尔一样,是很晚才介绍到中国来的德语文学代表人物。他甚至是特拉克尔很多神秘诗句的意象源头。
    当然,话说回来,我并不赞美太多的夭折。这毕竟太悲剧了。
    中国古代诗学都忌讳太重的“才子气”,才子大多薄命,这不是什么好事。中国人忌讳过度的天才,犹如忌讳不吉利的诗谶。
    我记得诺瓦利斯是29岁去世,比特拉克尔多活了两年。由此我想到济慈29岁,兰波33岁,洛特雷阿蒙24岁,拉迪盖20岁,普拉斯31岁,李贺27岁,海子25岁……短命文学天才的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很长。如果你过早地释放了自己身上的光辉因子和灵感元气,你就活不长——而很多东西其实过于早熟,又不是作者能控制的。让天才的归天才。还活着的创作者还是都应该学着过日子,要有所平静和有所麻木。尽可能地保持激情,食欲和向往。多读书,少喝酒。在满大街的资本主义经济尾气和集权制度的玻璃瓶里,我们干净的空气本来就少,氧气更是稀薄。我们要懂得节约自己的呼吸,把最珍贵的金子般的元气和灵魂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无论是对生活、对爱、还是对穷其一生要完成的那首诗,那本书。



                                                                              2008
年10月 北京







[ 本帖最后由 铁客 于 2008-11-3 13:49 编辑 ]
这篇大作我更喜欢些。
特拉克尔,还没听说过呢,不像诺瓦利斯,即使诗集没怎么读到,名字则是一直出现在各类评述中,感觉上已是一位老友了。
多谢周兄!

特拉克尔其实反比诺瓦里斯名气要大一些。他曾和格奥尔格、霍夫曼斯塔尔一起,并称为德语诗歌的三星。
诗人的精神世界似乎多少有点错乱。波德莱尔、尼采、普希金,都有点神经兮兮的。
多谢网兄,呵呵……
原帖由 铁客 于 2008-11-3 13:46 发表
我们要懂得节约自己的呼吸,把最珍贵的金子般的元气和灵魂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无论是对生活、对爱、还是对穷其一生要完成的那首诗,那本书。
呵呵,最后这句,我想起以前听过的那句,“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错了地方”。  
不过,我更接受“节约自己的呼吸”。理由如楼主所说,更朴素。

还有一点,我读铁客先生的文章,前后文好像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一个是浑然一体的夕阳,一个是颓废无边的朝霞。”之前是一种。
“我至今仍然深爱着特拉克尔的诗。”这句以后的文字,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3.文中引用的特拉克尔的诗,都有很强的画面感,读的时候,确如楼主所说,像走进一个奇丽魔幻的世界。

4.这篇文章很好看。谢谢分享。
感谢丙兄的评点和提读!
你说得很对,我写作客观事物时往往有拦腰一刀、带入自己情绪的笔触出现,是一种习惯。所以我并不适合搞学术,只能把所有的文章都作为“散文随笔”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