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有人说钱先生“有如此低级的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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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由儒入道的转阶
南华剑

钱钟书《谈艺录》论陶渊明,牵扯孔、庄、阮三位重量级人物,说:“陶尊孔子,而《拟古》肯称庄周为‘此士难再得’;阮学老庄,而《达庄论》乃大言庄周不足道。……以见观人非一端云。”

“人非一端”,那是千真万确的,但钱氏的论证却站不住脚。

阮籍是否得庄子真义,姑且不论,但《达庄论》通篇的思想取自《庄子》是没有疑问的。钱氏却说:“阮学老庄,《达庄论》乃大言庄周不足道。”着实吓我一跳!

《达庄论》原文:“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敘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於物而行以生,物无所毀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离而上下平。茲客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

阮籍述庄子“得鱼忘荃”、“得意忘言”之旨,故说“庄周之书何足道哉”,此为“轮人之议”,并没有“大言庄周不足道”。《达庄论》没有“庄周不足道”那句话,也没有那一层意思。

《知北游》:“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达庄论》所谓“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即指此类言、论。阮籍之言与庄子思想不悖。我想,对认认真真读过一点《庄子》的人来说,要理解这个道理并非难事。钱氏成心作祟,故有如此低级的怪论。

钱氏说“陶尊孔子”,以为陶渊明内儒而外道,亦因袭前人老调。为了解释陶渊明诗文中儒、道并存的现象,而以“人非一端”加以敷衍。

事实上,陶渊明的的诗文,记录了古代士人由儒入道的一个典型过程。由于教育体制的原因,他们从小受到儒家的思想灌输,大都尊崇孔子而落入名教的陷阱,等脑筋转过弯儿之后,便只求全身而退,而皈依老庄(或后来的佛禅),以寻求心灵的慰藉。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转过这道弯儿,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陶渊明那样及时转身归隐而得一善终。

陶渊明在诗文中征引最多的为《论语》和《庄子》,其引用量大体相当。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很矛盾。不过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陶渊明引用《论语》和《庄子》有很大的不同。他引用《庄子》之处,体现了一种精神的向往;而引用《论语》之处,却透露出一种思想的背离。

陶渊明的《饮酒之二十》即含蓄地表达了对儒家教化的批判:“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秘缝使其淳。”论者皆以为诗人赞美孔子,其实不然。“汲汲鲁中叟”句,典出《庄子·盗跖》:“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诗人虽然肯定孔子的初衷,但“汲汲”二字,显然是批判孔子的教化 “非可以全真”而事与愿违。

又如《命子之九》:“厉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典出《庄子·天地》:“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我们知道,与古代几乎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陶渊明是按照儒家正人君子的标准雕琢成人的。但在这首诗里,他却将自己视为“畸於天”的“厉之人”,也就是说,一个“人之君子”在诗人自己心里成了“天之小人”,他对儿子“无假”的期望竟然是成为“不肖之子”。这首诗让人想起苏轼《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诗虽有戏谑的成份,却不是十足的玩笑。

《归去来辞》则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反思:“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典出《庄子·寓言》:“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是之,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是非五十九非也。”

不仅如此,陶渊明由儒入道的路线图,亦由庄子一手绘制的。它分为三个阶段,即:“养形者忘利,养志者忘形,致道者忘心。”(《庄子·让王》)

我们知道,作为一个思想家,孔子属于随想家一类,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具有“一以贯之”的思想。正因为如此,《论语》中充满了矛盾(参见《孔子谢之矣——从庄子〈寓言〉看孔子的悖论》)。庄子充分利用了孔子言行的矛盾性,在正面阐述道家思想的同时,开发了一种迂回的策略,借用孔门师徒之口及其事迹,来增强其接受效果。这种接引世人的策略,庄子称之为“寓言”。《庄子》书中所称述的,除了或虚或实的道家人物,以及孔子称述的古人(如尧、舜、孙叔敖,伯夷、叔齐等等),还有一些直接出自孔门,如颜回、原宪、曾参等等,当然也包括孔子本人。而孔门中的出仕派代表人物如子路、子贡等则成为其劝诫的对象。

阮籍深明庄子的良苦用心,《达庄论》特别提到:“寓言以广之,……夫善接人者,导焉而已,无所逆之。”广者,宽也。《天下篇》“以寓言为广”,即以寓言的方式宽解世人因门派之分所形成的戒心,转而接受道家的指引,并最终回归自然的本性。
陶渊明同样深明此意,他在诗文中引用《论语》,其实是以《论》之矛、陷《语》之盾,从而为自己由儒入道,寻找一个“合法”的台阶。

如《劝农》:“沮、溺藕耕”;《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藕耕”;《扇上画赞》:“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藕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羣,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扇上画赞》:“辽辽沮溺,藕耕自欣,入鸟不骇,杂兽斯羣。”前两句典出《微子》。后两句典出《庄子·山木》:“(孔子)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与《微子》中孔子之言抵牾不一。
又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丙辰岁八月中於下潠田舍获》:“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扇上画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典出《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诗人显然不认同子路“不仕无义”之说。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谬得固穷节。”《饮酒之二》:“不赖固穷节。”《饮酒之十六》:“竟抱固穷节。”《有会而作》:“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咏贫士之二》:“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典出《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再如《归去来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典出《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此典并出《庄子·人间世》:“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陶渊明以《论》之矛、陷《语》之盾的意图,在《咏贫士其三》中几乎表露无遗:“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此诗混用《庄子·让王》中三个典故:1、“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2、“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3、“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末句“赐也徒能辨”,典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利口巧刺,孔子常黜其辨。”

陶渊明按照庄子所绘制的路线图,放下了早年出仕的抱负,转而选择了“抱瓮而出灌”的田园生活。他在《答庞参军并序》中将这种生活概括为两句话:“朝为灌园,夕偃蓬庐。”典出《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及《让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陶渊明最脍炙人口的作品,当推《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前四句化用庄子“撄宁”说,《大宗师》:“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所谓“撄宁”,就是在纷扰之中依然保持宁静不乱。这是“隐”的最高境界,即不隐之隐。末尾两句,融合庄子“知忘是非”与“得意忘言”二义。这首诗表明,诗人意图超越“养形者忘利”与“养志者忘形”,向往达到“致道者忘心” 的境界——这正是儒家之隐与道家之隐的分际。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钱氏成心作祟,故有如此低级的怪论。——就凭这一句,这位作者就没摸到庄子真义。

[ 本帖最后由 闲人一名 于 2008-10-4 20:32 编辑 ]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