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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8-27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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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你，我已不再认识。
这一年你十八岁，刚穿上军装，
离开黄土地，去了青海一个名叫海晏的地方，
在一家小照相馆，你照了平生第一幅正规的照片。
你将这张照片寄往家乡——
寄给那些虐待过你，但被你平生最爱的亲人。
照片上，你的眼睛懵懵懂懂，
像家乡山坡上吃草的山羊一样
突然间抬起头，懵懵懂懂地，
但也是认真、温和地打量着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这样——
至少在你年少的面颊还留有没揩净的泪痕。
……那是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
面对着粗糙难以下咽的薯干或野菜，
这些食物，让饥饿的你流下辛酸的泪水。
或者在街头或村口，或于井台之上，
遭受兄长或村民无端地虐待或戏弄，
在你一通乱骂之后，流下的委屈的泪水。
你那时还不知他们为何欺负了你会那么快乐。
这不能全怪他们，而是你太爱哭了。
唉，真的，你那时真的是太爱哭了。
你一生下来村庄里便没间断地响彻你的哭声。
你的这个特点成了家乡人对你最深刻的记忆，
你曾认为那是你最初反抗贫穷和屈辱的手段。
所以大家也没人将你的爱哭看成是不够坚强。
当然，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形：
我记得，十五岁那年秋天，你丢失过一条小花狗，
一个月里，为找小狗你天天奔走在村西的沟沿上，
直到天黑你才回来，坐在家门外的石墩上，
以一场失望的痛哭来宣告又一次寻找的失败。
天天如此。每每如此。人们围着你看笑话。
你的眼睛太小，嘴巴太大，
所以哭起来特别的丑，也特别的卡通。
大家笑你，并不是对你不够同情，
而是大多时侯大家都认为你哭的毫无道理。
但你就这样坚持着，还特别地顽强。
因为你自己告诉自己，你哭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你从不掩饰和欺骗自己的真实感觉。
那时候你在大家眼里是个头脑“环环”很多的男孩。
你和他们不一样——在你，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
你敢于反抗也经常反抗，像一只无法驯化的“狼崽”。
但是这，又导致你时时处于挨打受气的处境里，
并常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提心吊胆地活着，
并顺便读完方圆十几里几乎所有你所能找到的闲书。
人们常看到你瘦小的身影，胳肘窝夹着书，
风一样从村庄里跑过，跑到山峁上的柿树底下，
打开书，边看边笑，像得了神经病的疯子，
得意的时候，你将鼻涕揩在袖子上，
猴一样攀着树枝，朝村庄的方向大喊大叫，
或者像土驴在烫土地里翻斤头打滚。
所以你衣服从没干净过，不讲卫生也全校闻名，
尽管你学富“一粪车”，功课也算优秀，
但你从没被评过三好学生。一次也没有。
你可怜的，自小到大没得到过哪怕一根铅笔的奖励。
唉，假如你能不哭也许勉强算一个可爱的男孩。
但你却有太多的泪水，时常与扬尘一起糊在脸上。
我猜想，你的内心一定有着一种巨大的委屈，
似乎发自本能地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十岁那年，你丢失了家里的一串钥匙，
这个错误不能不说是极其严重和相当可怕。
因为它关系着家门和所有的箱箱柜柜。
接下来一连许多天你都在母亲的暴打中度过。
暴燥的她，一次又一次将你赶出家门，
让你像遗弃的小狗一样整日沿街流浪，
让你去找那串在地球上似乎已彻底消失的钥匙。
那段日子，你是白天哭着出门，夜里哭着回家。
然她只要每看见一把锁就会将你的脸揍上一掴。
而锁对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来说又何其多矣。
她因此也就将你的脸掴个没完没了，随时随地。
你的哭声随后也就悠扬婉转跌宕起伏传遍村野。
面对你，我已不再认识。
因为看到你的时候我已年过五十。
在家乡老窑的深处，墙上的一只破像框里，
无意中发现你的存在。你躲那里静静地看我。
出现的这么突然，让我感到非常蹊跷。
你是谁？——居然能让我如此吃惊？
我想起我——不对，是你——放牧过的那只山羊，
它经常是这样——以一种懵懂的神情，
面对贫瘠而乏草的山坡，抬着头，
平静而温和地，似乎是永存感激。
一瞬间我深深地发生怀疑，你是我吗？
我很吃惊，相当吃惊！你怎能这样坦然？
你让我心底里像飓风吹过的破屋旧厦一样，
哗啦啦遗落下一地的破铜烂铁，断瓦残椽。
一次人生机遇就让你彻彻底底地告别了哭声，
你遗忘了屈辱，遗忘了贫寒和苦难的已往，
似乎人生从来就没有亏欠过你什么一样。
啊，你让我心头大恸，泪水一下子迸出眼框。
惭愧啊，此刻我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你了。
真的，是才知道！彻彻底底地不再是你了！
除了没了你这种懵懵懂懂坦坦然然的神情，
还将你变成一个百无聊赖的半大老头。
啊，你的眼睛居然那样懵懂，那样纯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你那犹若山羊一样懵懂的眼神里，
我才知道你曾经如此温和地看待过世界，
这时候的你实际已宽容了所有曾虐待过你的人们，
甚至包括在你刚懂事后就看清是极其黑暗的世道。
并以自己的年轻相信，只要努力，一切都会美好。
面对你，我知道要回到你已不可能，
而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来不及了，
这个世界不会给我第二次机遇了，
而隐藏在生命深处的那个真谛，
——那种被自己一向认为极其稀缺的温暖，
其实竟如此简单，无须寻找……
[ 本帖最后由 猪头猪智慧 于 2008-8-27 12:5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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