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精读”与“精熟” ――语文教学回味之一
『闲闲书话』 “精读”与“精熟” ――语文教学回味之一
作者:ernie
缘起
前些天,消息传来,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和金庸的《天龙八部》首次选入我国高二语文读本(必修)。我是读高三的时候,因一位亲戚的推介,才开始阅读王度庐的。比起现在幸运的高二学弟学妹,我算“后进”。满心欢喜之余,又一次引发了关于语文教学的许多浮想和回味。
在下之所以关心语文教学,说来惭愧,最初只是因为,自己学了十多年英语而竟没有学好。读理工的人,总爱刨根问底。一面反省,一面也想探寻相关规律和有效方法。先是拜读了好些老一辈专家教授谈英语教学的文章,继而,就像上网一样,“点击”几个相关链接,不知不觉便联想到到古今语文教学;对于学好英语而言,竟是越走越远,“迷途”而不“知返”了。
我对现在的高中语文课本一无所知,“高二语文读本(必修)”,猜想乃是语文“阅读课”的教材吧。果如此,那还只是入了“另册”,或者《金陵十二钗》的“副册”。不过,这让我想到“英语教学”中一直在探讨的“精读”(intensive reading )和“泛读”( extensive reading )问题。当然,“精泛结合,不可偏废”的提法最是四平八稳。只不过我听着总觉得有点“滑头”、“和稀泥”。不能释然,只好自己继续探究。这一次,王度庐老师上了中学课堂,因着“触机而发”的再思考,若有所悟。一得之愚,写出来,可以整理思路,还希望就教于方家。
一.
我所经历的英语教学,从中学到大学,没有“泛读”课,只好把英语课理解为“精读”课。
教学内容,主要是讲解语法;讲解 “语言点”( language points),然后是“词汇学习”( word study );句型训练;句型转换。“专业”些的,还有“用英语解释课文”( paraphrase ),等等,不一而足。事后回想,这些东东,对于熟悉课文,怎么看都是“隔靴搔痒”、“言不及义”( beat around the bush )。有点像前文说的,越走越远,“迷途”而不“知返”。或曰: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嘛,有何不妥?可惜,我在“理解”方面钻得不浅,还未及“记忆”,老师已经开讲下一课了。
语文教学,远的先不说(以后还是要说!),解放后,受苏联一位叫什么“娃”的语文教育“专家”影响,把鲜活的语文学习,变成了抽象、干枯的“主题思想”、段落大意、“层次”大意、语法分析、同义词辨析。。。学习古文的,再加上虚词研究、解释“带点”的词,等等。
不管英语教学还是语文教学,总之,所谓“精读”,乃是把课文中出现的语言现象(语文教学再加上“微言大义”)讲得很“精”,并要求掌握。学生上课忙着抄、课后忙着背的,就都是这些玩艺儿。那么,还能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去熟悉课文,去揣摩、体会行文以获得语感?直弄得鳩占鹊巢,喧宾夺主。
不过,中文毕竟是我们的母语,学生总还有各种渠道听到和读到大量课文之外的语言材料。写起作文来,一般也还不难做到明白通顺;表面看来,多少总可以掩盖语文教学的缺陷和不足。英语就惨了。不管口头还是笔头,要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课文不熟悉,没有从中得到过多少滋养,凭什么支撑去讲话去翻译去造句去写作?只好运用支离破碎的语法知识,临时胡乱“组装”句子。这样出来的东东,自然是拖泥带水,丢三拉四,不会像样。
别说英语是外语了,“古汉语”该不能算“外语”吧?我们不妨把“古汉语”拿来做个参照物。假定我们也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开设一门“古汉语”课程, 让它“享受”与英语课同等的待遇:课时数目一样,教学的方式方法也完全一致,就是说,完全照搬现行的英语教学方法,有语法、句型、词汇学习、阅读理解、虚词填空(仿照英语的介词填空)、完形填空、简单写作等等。。。。。。我敢断言,通过这样的方式教学,最终,学生的“古汉语”比英语也好不到那里去,也会“享受”着同等的尴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玩笑啦。我是想说:口不能言,笔不能书。
近年来,不时看到几位颇负盛名的大作家、大诗人,写文章,一开头先来一段自己的“文言文”,装腔作势,扭扭捏捏,说通不通的;三五行以后,又自动转回大白话了。为什么?未必学养不深(能读懂文言文章并有自己见解),到底腹笥太浅(烂熟于胸的文言成句寥寥);捉襟见肘,功力不逮啊!
二.
英语课的“词汇学习”( word study ),是十分诱人的东东,也曾经是我的最爱。哈,跟着课文,老师“拓展”开来讲了不少,自己也忙着抄黑板,那么精彩,多多益善。可是朋友,这些“知识”我们一下子是记不住的。即便能够记住,也只能作为将来“组装”句子的零件。功夫用到这里,变成了只见树木(词汇),不见森林(课文),要不迷路( go astray )也不行啊。
解释带“点”的字,这是我现在还经常会想到、要“测试”自己的题目。然而,大多数的情形下,我回答不出。比如说,“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韪”字;“全军尽墨”的“墨”字;“举步维艰”的“维”字;“蠲免天下的钱粮”的“蠲”字;“回护”的“回”字;“真除处长”的“除”字。。。。。。等等,不胜枚举。可是,我们大致能读懂,写作的时候大体会用,而且不大会用错啊。解释带“点”的字,真的有必要吗?拜托,都什么年月了,现在修理电脑、电视机、手机,都说某块“板子”坏了,要掉换,有谁肯给你修理这块“板子”里面坏了的一个电阻或者电容呢?
同义词辨析,汉语和英语都会碰到。英语的,也许会更吸引人,至少,我本人到现在还是觉得它很有魅力。曾经“假公济私”,在公务之余请教过老外一些同义词的“细微区别”。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被“请教”的老外受不了,对我吼着说:No difference!No difference at all !(没有区别,一点区别都没有!)后来,我看到一本初中语文辅导读物,专门讲“同义词辨析”的。有一条,辨析“挺立、屹立、矗立、耸立”,从“侧重强调”、“搭配关系”等几个方面详细解释,说得头头是道,让我佩服不已。返躬自省,要是老外来“请教”我,我哪里说的出这么些道道?!这才明白,自己当初把这玩艺去“请教”老外,是多么的不公平!也就是说,除了语文教师,一般人并没有随口说得出自己母语“同义词辨析”的义务和必要。
当然,话说回来,能够多知道一些语文“知识”也不坏。不过,那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
语文和外语,课上课外,时间都是宝贵而有限。不务正业,去专注这些“旁门左道”,结果,好多学生连学过的课文都“读不零清”(上海话,朗读不顺畅),比夹生饭还要“生”,遑论熟记消化吸收,化为自己的血肉,就别指望日后会“召之即来,供我驱使”了。
前人评说吴梦窗的词,说它像是“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断”。我们的语文和外语教学,却是把好端端的范文教学“肢解”得支离破碎。把“教”和“学”大大地“繁难化”不算,由于缺乏范文的“滋养”,学生只好运用学到的“语文知识”去“组装”句子,在中文是“不通”,在英文则成“洋泾浜”(Chinglish ),几代下来,竟是误尽了好人家子弟。
前面说到“组装”,我想起了过去 “进口组装” 的家用电器。所谓“进口组装”,一般就是“进口散件组装”。 “散件”又分两种:“全散件”(CKD: complete- knocked - down 字面意思是“全部敲碎” )和“半散件”( SKD: semi - knocked - down)。因为海关的征税,整机税率最高,“散件” 的税率就要低得多。我们的语文和外语教学,就像莫名其妙地把“整机”弄成了“散件”(把“好好的”教学范文“全部敲碎”),然后让一些不熟练的工人去重新“组装”(用语法知识作为粘合剂,把词汇按照自己的想法组合成句)。效果自然就不堪问了。
三.
“眼前无路想回头”,我不由得想到“过去”的语文教学。
小时候回家乡,见到一位村里“最有文化”的长辈。他其实只读过两年多的私塾。事后回忆,他可真不简单,为村里的人代笔写信,文言文的,居然像模像样。过年为村里的人写写春联,竟然颇有楷法。这件事,或者说这个回忆,不时会在我的脑中盘一盘。终于,我觉得,旧时私塾的语文教学,效率还是很高的。
高中时读过《五人墓碑记》,老师不说,我也感觉写得真好,很“自觉”地常常颂读。《五人墓碑记》的作者张溥,明末江苏太仓人。据说他小时候痛感自己读书太笨,远远比不过小朋友。于是,他每读一篇文章,抄写七遍,朗读七遍。。。然后烧掉。这样实行下来,很快,他写的文章就远胜同学了。他后来把自己的书斋称为“七录书斋”。
朗读,抄写,背诵,默写,这一套“笨”办法,才是学好语言的不二法门。
以前曾经听一位老教授说,他不大做卡片。他要做的,是让资料“烂熟于心”。“烂熟于心”, 熟能生巧;自然文思泉涌,左右逢源。
王粲的《英雄记钞》说,诸葛亮与徐庶、石广元、孟公威等人一道游学读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不少人赞赏、佩服诸葛亮的“观其大略”。不过,友情提醒一点:诸葛亮于童蒙时代,早就“精熟”了不少经典,他是在这个基础上再博览群书,“观其大略”的。
综上所说,“精读”课,根本的目的,是要消化和熟习范文,“有会于心”、“烂熟于胸”,化为自己的血肉,储存起来,以备写作的时候“调用”。有鉴于此,窃以为,“精读”的提法,似应该改为“精熟”。
强调“精熟”,范文的选择当然要重新考虑(另文探讨)。至于前面提到的那些“语文知识”,我觉得或者可以另设一门知识性的《汉语》课,不算主科,不入中考高考范围。再或者干脆,只在语文课本每个“单元”开辟一些章节介绍一下,不作为考试内容。这样,学生可以大大减轻无谓的负担,把战略重点,真正转移到课文的消化吸收上来。
“精读”与“精熟”,一字之差,概念完全不同,相信实际教学效果也会天差地异。
四.
不过,诸葛亮的“观其大略”,并非语文教学意义上的“泛读”。
当年,诸葛亮“卧龙”于隆中,他的游学读书,目的明确,乃是“以天下为己任”。 其“观其大略”也,应该像我们搞课题,有针对性地大量阅读相关文献。
为着学习和掌握语言,大量的阅读,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称为“泛读”。
也许大家都会同意,离开学校以后,“笔头”还玩得过来的人,绝大多数不是在学时单靠语文课本学过来的,而是看过好多的“课外书”。打个比方,业余学游泳,教练会简单讲解一些“知识”:浮力,肌肉动力学,等等(相当于讲些语文知识,语法词法修辞什么的);然后示范,在训练池要求学员反复训练,纠正姿势(相当于“精熟”范文)。再而后,学员应该到江河湖海大风大浪中去感受、体会、锻炼(相当于“泛读”:在语言的大海中游泳),最终学成。
没有足够大量的“泛读”, 就不可能获得可靠的“语感”。 反过来说,通过大量“泛读”,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获得基本可靠的“语感”,把握住语言的脉络。超过了“临界”泛读量,对于语言的掌握、驾驭和运用,就有如练武功打通了“任、督”二脉,会感觉通身舒泰,前面一片坦途。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这里的英语教学一向不太注重泛读量。而据我所知,香港的中小学,英语都设置泛读课程,与英语课并驾齐驱,份量相当吃重。
设置泛读课程,我想,真正的作用,是在检查、监督和保证学生的泛读量。有点像法院的“强制执行”。如果学生能自觉大量阅读,我看泛读课程倒也未必需要。
五.
学生又怎么会自觉大量阅读的呢?我想起鲁迅。他小时候不是就看了诸如《荡寇志》等大量的绣像小说么?《水浒》、《三国》更是不在话下了。一位英语界前辈学者回忆,他中学放假时就看英文版的《福尔摩斯》看得入迷。后来出国留学插班,他发现自己英语写作水平一点也不比当地学生差。
我小时候也喜欢看闲书,也是《水浒》、《三国》、《福尔摩斯》什么的,一卷在手,寝食皆忘。记得当时一位亲戚教导我,读《水浒》,不能只顾追求情节,应该用心,注意学习写作方法,做点笔记,写写心得体会,否则读了也等于白读。当时听了,只不过有点逆反心理,不愿接受,内心还是觉得很有道理。现在回想起来,就不这么认为了。
比如说看英文版的《福尔摩斯》,完全可以也应该只顾追求情节,最好干脆忘却自己是在读英文。有那么些时间和心力摘录好句子好段落做笔记写心得,恐怕远不及另外再开一本《金银岛》看看。既然是通过英文来知道这些故事情节的,不必“学习”,英文已经在其中了,“功到自然成”。
由是观之,我们说了几十年的“精读”和“泛读”, “精读”,其实妨碍了“精熟”;“ 泛读” 只不过是“半精不精”的“扩展阅读”,远远不够“泛”,两头不着港。基于这样一种尴尬状况,再怎么讨论探究“精读”和“泛读”,于实现语文教学的目的,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兴趣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不知不觉间自然会美美地完成超大量的泛读。金庸的《天龙八部》和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入选语文教本,作为过来人和受益者,就我个人的体会和感受而言,绝对是大好事,并且很可能就是我们语文教学走向新生的一个信号和契机。
我们中学时代都学过语文。应该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日后都不会或者不能成为职业小说家。专业从事语言教学、研究或者文字工作的,毕竟也不在多数。然而,语言是思维的载体,良好的中文基础和语言能力往往会为我们的学习和工作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离开学校多年以后也许我们会发现,当时学过的好多“正册”上的范文,连带那些该死的主题思想段落大意补语结构同义词辨析解释带点的字,早已还给老师,并且考试过后再也没有起过什么大作用。印象深刻,影响深远的,或许还数王度庐金庸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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