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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4-12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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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人 文 / 张修林
并非写文章的人都算文人。文人是指人文方面的、有着创造性的、富含思想的文章写作者。严肃地从事哲学、文学、艺术以及一些具有人文情怀的社会科学的人,就是文人,或者说,文人是追求独立人格与独立价值,更多地描述、研究社会和人性的人。
文人描述和研究社会,往往能洞察社会的症状,如同医生面对病人一样,关注着那些退化或变异的肢体、器官或已经紊乱的结构,古代关于扁鹊治病的文献中就有讳疾忌医的记载。看来,有人不接受文人是顺理成章--李世民倒是颇有肚量,听得一些不大入耳的话,在位仅二十三年,便有震撼中外、闪烁古今的贞观之治,但遗憾的是,华夏数千年文明,唐太宗就只有一个。
文人洞悉人性,而且对人性中的恶习深恶痛绝,动不动就揭露批判,甚而提出修正,把自己的一套新观点抛出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对文人有点好印象的,实在不会太多。过往的文人日子还算好过,因为这些家伙既已不在世,人们就算不知道他们有过什么建树,曾经鼓捣过些什么文章,也乐意对他们有个好评价,甚而常把他们的名字挂在嘴边,以此表明自己格调高雅,不乏学问;遗憾的是,对于他们,日子再好过也不会再过了.
如此说来,是不是过往的文人水平比在世的高,因而能获得赞同、尊敬与仰慕?当然不会。肯定今天的文人站得更高,人文之塔就是从最古的文人开始不断垒上来的,每个时代的文人都站在所在时代的塔顶;另外,这些大师在世时的处境也不见得比今天的文人好上多少,苏格拉底连命都保不住,中国文字狱掉头的人更是不甚枚举,--好像当代也有,王实味就被枪决了的;李白算是运气好,见着了皇上,卖弄了才学,得意了几天,也终究凄凉;东坡脾气顺从些,也因文字被贬,幸而遇到个开明的皇太后,总算保住了小命。有些人会说,唐伯虎、纪晓岚混得不错,这无非是文人表达自己的愿望,编的故事而已。唐寅一生坎坷,卖画不足谋生,有什么美人秋香?至于纪昀,玩雕虫小技的对联倒是高手,谈到文章,也就《阅微草堂笔记》,装神弄鬼,尽显尸腐气息,实在不大算得文人;尽管他拍乾隆马屁可谓口若悬河、登峰造极,仍被发配边疆,最得意的也无非就是当过几天的<<四库全书>>副总编辑。
可能在世人看来,死去的人不会对他们构成妨碍,相反还可资利用。对死人宽厚的例子很多,我们经常听到追认死人为英雄、烈士、党团员,甚至少先队员的--一把火就成就了英雄邱少云,真不知道这是一把什么神火?在悼词中,不少平庸的人有着丰功伟绩,最差的情形,也是这个人的死,构成了某种难以挽回的损失--从未见过哪一篇悼词实话实说:此人之死节省了粮食和资源,减少了地球负载;篡改死人的思想,作为愚民的工具,漫天高调,把死人弄活来用,弄成神来用,或者名曰继承发扬优秀文化--反正死人不可能开口,不会从坟堆里爬出来反对--这等事也不少见。
中国历史上有过长时间的开科取士,看起来对文人非常礼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科举制度大大地促进了社会的发展,造就了中国封建社会的辉煌,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这恐怕也只是说文人还有些用罢了。其实,统治者的意图不过是弄点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把文化人套牢,免得这些人有什么所谓不对劲的想法。要弄清楚的是,开科取士用的不是文人的标准,它要的是符合政治的文化,也就是上面说的,把死人弄活、弄成神的文化。不少真正的文人只有名落孙山,比如蒲松林、曹学芹;亦有文人精钻其套路撞入仕途,但在朝堂上总整不赢那些宦官、那些靠裙带关系和各种不入流手段爬上高位的人,理由极简单,统治者绝不会为文人撑腰,因此,进入仕途的文人,结局非常明了:不是被杀就是被贬。
说起来,文人的确有不少令人讨厌的地方,无视人情世故,特立独行,有脱离群众和实际之嫌,自己呆在屋里写几篇文章,倒无可厚非,但如果是从政,或者是从事赚钱的买卖,岂不光杆司令一个?当不了官,也成不了大款,何用之有?
文人多读了几本书,自以为懂了道理,凡事较真,只认死理。芸芸众生爽不爽倒在其次,在有点权势和有点铜板的人眼中,文人着实更加可恶。对于前者,文人不太好糊弄,就算有点不公平,众人皆昏睡,就你独清醒,弄得人耳烧面热、寝食难安;又淫威不浸,收买无果,还要把它弄成文字--说不定留传下去,让人惹上千古骂名。对于后者,大多是在社会转型期的腐败土壤中,间接夺取大众果实而“成财”的——文人的可恶之处在于,你的学问让人家显得庸俗,所谓穷得只剩下钱;你的气节让人家显得残酷、凶狠乃至恶毒。除非文人去巴结他们,可惜身为文人,视钱财若浮云,天生傲骨,断然不会买账。
文人的臭脾气的确过分,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不拍马屁倒也罢了,怎能不给当权者面子?不称一下自己几斤重,硬拿鸡蛋碰石头。明明活在这个具体可感的世界上,却以为活在没有一丝尘埃的真空中;手中一杆破笔,轻若鸿毛,却认为堪比刀枪;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就你金刚不坏,独自清流?
对于文人来说,知识和智慧是天生的软肋,所以对文人的非议,不会太少。一个活着的文人,在他的周围有着好的名誉,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不管他死后有多么显赫的名声。权力、金钱和智慧都能招来嫉妒,但就只有智慧缺乏免疫力。权力有压制、使人们像苍蝇逐臭一样趋从的功能,嫉妒哪敢现出原形?金钱有给别人带来利益的可能;唯独智慧,就算白送人,别人也没法拿走--自己没法得到的,别人也就别想有得利索,所以攻击起文人来,不需要顾忌,放得开手脚,完全可以大张其鼓,竭尽全力把文人搞垮搞臭--智慧也就如此下场!
其实,总的说来,文人可爱的地方还是不少,只是难得有人去想文人的好处罢了。文人就写点文章,并不指点江山,没有平步青云的野心,也不打算去改变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对于已当官或想当官的人来说,文人不会与你争功邀宠,更不会背后来上一刀。文人就算颇有微词,也是爱之弥深,责之弥切,不见得就有什么企图——历来就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之说;始皇帝焚书坑儒,却换得一个短命朝代,元代排挤汉族文人,江山数十年而终,清朝取元朝之训,延至两三百年天下--看来,文人也就嘴里说说,笔下写写而已,真正想造反的,恐怕并非文人。对于大款腰上拴的孔方兄,文人更是看得开,起码比别人的嫉妒心少些--如果哪天被豪夺或哄抢,那肯定不是文人干的。
对于老百姓来说,文人应该是最可靠的--文人就是你们当中的一员。尽管文人格格不入,不太合群,不太拘泥于世俗,看起来与大家有些距离,但文人至少不会背叛阶级--古代的官员,稍有文人禀性的,尚且“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民间是文人的立足所在,舍此文人何以栖身?
操文章而显山露水,腾达飞黄,腰包鼓胀的大有人在,这些人与上面所谈的文人,相差太大,甚而背道而驰,他们算不上文人。如果不喜欢文人,说他们比文人高级,也未尝不可。他们有的被称作御用文人,写一些迎奉权柄的文章,换来官位、升迁以及可观的俸禄,动起笔来,马首是瞻,唯权是举,什么文章千古事,什么为人为文的良心,早已抛诸脑后,沉入江底;不仅如此,不少御用文人还充当“文阀”的角色,就像二郎神的啸天犬,总要对着正义狂啸几声,咬上几口的,鲁迅就最恨这样的狗,在很多文章和书信中,称之“乏走狗”、“落水狗”、“叭儿”。他们有的真可谓市场弄潮儿,以钱为本;他们的文章,所谓身体写作,性器官写作,贩卖军火毒品、仇杀奸杀、人兽交配写作,总之恨不得让人越读越猥琐,把人腰包掏空了事。汉元帝时只认钱而不认美的画师毛延寿,丑化昭君,以致绝色出塞,弄丢了脑袋,王安石认为冤枉了毛延寿,其《明妃曲•其一》云:“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其实,如果王安石是汉文帝,他同样会归罪于毛延寿的。把良心明码标价出售的画师,焉能不可恶?不过,究其程度,毛延寿比起眼中只有权势的御用文人、见钱眼开的所谓商业文人来,大概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谦谦君子了。
大抵说来,文人没有花花肠子,不喜欢动歪脑筋,狠不下心,拿不下脸,动不得粗,只能静下心来,就靠文章换几个小钱,凑合着过日子。这还算是幸福的文人。从没听说过马克思、曹雪芹得过什么稿费。故自古有文人穷酸之说。或许有人会说,文人想不朽,在乎生后名。其实,文人对不朽比其它人看得更轻,何况在一个十足世俗的统治意识支配的历史构架中,就算是有着特殊文化价值的文人,能否进入历史,还是个大大的问题。说文人不聪明,不懂审时度势,恐怕也是大大的冤枉,还有什么人比文人对社会、对人性了解得更为透彻?说到底,文人是自找罪受--自身脆弱,还把责任和良知扛在肩上。
文人从不趋伏时尚,并自动与时尚绝缘。他把握着时代的脉动,扼守着时代的咽喉。他时刻警惕着时代的各种诱惑,越过时代的漩涡,不被时代的浊流淹没。一个烽烟四起、洪水猛兽的时代结束之后,留下来的必然有铮铮的文人!
钱钟书在《论文人》中说,在“用人”们看来,文人没有看得见的,物质或功利的用处,所以“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已然——钱钟书所指“用人”,并非仅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等听差奴仆,专家顾问亦囊其中,今天人五人六的各色豪宦巨贪、明星大款、明暗娼妓,以及许许多多长着两只势利眼睛的人形动物,大抵也符合钱先生的“用人”标准。文人兼“用人”的曹操,尚且看不起“用人”中的翘楚华佗,说:“忧天下无此鼠辈邪!”(刘禹锡《华佗论》),致其死于狱中,但话说回来,华佗乃“用人”不用,有点文人脾气,不肯为曹魏效力,据《三国志•方技传》载:曹操多次派人相招,华佗顽固而不屈从,否则,也就不会有这一出戏了。
“用人”对文人不屑一顾,看来传统是足够悠久的,不过,文人的价值,却不会因“用人”的鄙夷而缩减、消散。魏末晋初若没有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在司马氏屠刀下的清流和热血,明代时若没有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党人”与阉党的分庭抗礼,这两个黑暗的时代就不会留下浩然正气的光芒穿刺历史,人类永不灭失的人性之光的滚滚洪流,也就会少掉两束生动、自足、凛然、大义的浪花。
无论“用人”怎样喧嚣,怎样轻视和排挤文人,说文人穷酸也罢,自命清高也罢,所谓一无用处是书生也罢,硬骨头惹人厌也罢,假正经视正义为最高准则也罢,文人毕竟代表着社会的良心,毕竟是浊世泥流中的一眼清亮山泉,毕竟是精神沙漠中的人文绿洲,毕竟是社会扭曲之轴的返正力矩,毕竟是昏昏长夜里唯有的一盏星火、一点气息、一声呐喊。倘若一个社会没有文人,没有了意见和牢骚,这个社会就会少了几分公平和正义;倘若时代没有文人,这个时代就会成为一个行尸走肉的、没有骨质的、漆黑夜空般的时代,因为没有了文人的切入,这个时代将在历史中形成断层;倘若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文人,今天的人类文明也就不复存在,那人类面临的将是一种怎样的处境?
2005、7、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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