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曼追思会之一 张五常演讲

各位朋友,大约在两个月前,在北京,周其仁带了两本书来让我签名,一本是《中国的前途》,一本是《再论中国》,是1985、1986年的时候在《信报》出版的。这两本书很特别,虽然是《信报》出版的,但有人把它们全部复印,内容是《信报》的版本,封面的书法则另人模仿,在北京各印了2000本,上面印了几个大字:内部阅读。据说这两本书当时在《信报》出版了之后,在北京就这样复印了,派给干部阅读。事后很多人说读过我关于中国的看法,很多国内的朋友都这样说,国内的很多干部也这样说,主要就是因为这两本书的盗版,由国家盗版(笑声)。这两本书里很多次提到科斯,很多次提到弗里德曼,所以我趁着今天的机会讲一下中国的发展和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关系。


你从这里望出去看深圳,很不错吧,二十年前你是不可想象的。我记得1988年带着弗里德曼来这里,才开始有房子,但这里还没有,这整个区都还不存在。弗里德曼很关心中国,他的自传里,我数过,讲中国的那一章最长。我数了一下页数,占了全书的六分之一,所以他对中国是相当重视的。

说起来,1980年的冬天,科斯要我回来香港工作。然后81年中的时候很多人通知我,其中一个是杨怀康,他说香港大学的教授位子会空出来,叫我申请。科斯也叫我申请,逼得很厉害。当年的11月左右,我们在UCLA开会庆祝戴维德和科斯的退休,弗里德曼坐在我身边。我跟他说起他那本《自由选择》的书,我问他:“你这本书卖得那么好,是1980年最畅销的书,是因为你写得特别好,还是因为加上你的夫人的名字?”因为以前可没卖得那么好。他说:“不是这些原因。以前我那本《资本主义与自由》,比这本更好,但那时的时势与现在不同,是时势造英雄。我想少赚一分钱都不行。”

他听说我想回香港工作,他就知道科斯是想我去讲制度问题,帮助中国改革。弗里德曼当时是反对我回来香港的,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你在西雅图那样的不毛之地,不可能有什么学术的,竟然能写出《蜜蜂的神话》,你无需回香港。在西雅图也可以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在美国可以找到饭吃的。”但后来我还是回香港了。

我记得我当时问他很清楚:“如果我回香港,要推广(今天叫)新制度经济学的东西。我是不喜欢搞政治的,但是写文章的时候,我要提你的名字。你要站在我这一边。我一个人怎么能打得上去?我说什么,你在站我旁边支持我。我说你讲过什么,你要承认。”(笑声)他说:“没问题,你要用(我的名字)就用。”科斯也说这样说,Alchian也这样说。

因为当时我觉得,要推行中国的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我记得那时有美籍的华裔经济学家,还有一个拿了诺贝尔的,搞Macro。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教中国改革,用的是production function(生产函数)理论。苏联也是专家,已经很多年了。函数理论就是函数理论,有什么特别的呢?苏联的,日本的,美国的,火星的都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形式略有不同,干嘛要用这些呢?中国的问题就是制度的问题,但他们有拿了诺贝尔奖的,有Princeton的,有Stanford的,我就一个人,那是输定的。这就是当时的背景。因为他们说得很清楚,产权不重要,制度不重要,把生产函数弄好就行。(笑声)我当时回到香港,你们有诺贝尔奖得主,那我也有诺贝尔奖得主。(笑声)但我背后的诺贝尔奖得主的后台,就比他们的大。(笑声)因为只要我提到谁,他们都让我用他们的名字。我就是有这些缘份。所以我的书里,动不动就提到科斯、Stigler,因为他们都答应给我用他们的名字。但是如果不是他们说过的,我不可以硬说他们说过,但他们起码是说过类似的话。(笑声)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年的困境。怎么跟当年北京的朋友介绍这些东西?你张五常是谁啊?我于是就不是说这是我张五常说的,而是说弗里德曼也是这么说啊,因为有一群人围着我嘛。中国就有这个问题,他们是崇拜英雄的。所以后来有人批评我,说我喜欢在文章里讲自己认识哪些大师。这是误解。我的确是不但认识他们,而且很熟。我不会那么蠢的嘛,我摆他们的名字出来岂不是把我自己的名字压下去了吗?你问我,是我的经济学好,还是弗里德曼的好,当然是我的好嘛。(笑声)我没有理由把他的名字摆出来,压了我自己的名字嘛。所以我摆他的名字出来,是要告诉中国的朋友,这观点不止是我个人的,而是很多人支持我的,这不过是“抛浪头”而已。(笑声)



回想当年,中国的改革有几大问题。第一是他们不相信市场。听起来很无稽,但他们真的不相信,真的不知道。80年代初期,武汉开始搞蔬菜自由市场,这以前是国营的,现在给私营做。中央领导人亲自飞去武汉去看,他要亲眼看见才相信。这是多么的无知。因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管制,都由国家领导,突然说要做自由市场,他们是不相信的。如果是在香港有这种事,会是多可笑。1993年,我带弗里德曼去见中央领导人,高海燕当时在场。中央领导人在弗里德曼面前教他经济,(笑声)他说:“弗里德曼教授,北京有一千多万人,家家户户天天都能买到蔬菜,如果没有政府的领导,怎么可能有蔬菜吃?”(笑声)他们是到1993年都还不知不信。



深圳是最好的例子,这里卖地是1987年时我叫他们卖的。我说你们不卖地,是不可能搞得起建设。他们听从我并不是因为什么自由市场,而是因为“经费”二字。(笑声)不卖地何来经费?他们一听“经费”二字就很开心。(笑声)他们其实也是不相信的。我说把地卖出去没有问题的,只要不管就行。把地卖出去,让地产商竞争发展,政府不要插手干预。他们问:“那你们香港呢?”我说:“香港就是不懂。你们听我说吧。”你看日本的明治维新。这一方面弗里德曼是很佩服我的,因为我是到处钻。我说日本的明治维新,大量的人口涌向城市,政府完全不用管,没问题。深圳有很多移民进来,政府不要插手,不要搞租务管制,不要建廉租房,这些是最忌讳的。当时深圳只有30万人,现在是1370万。多少人来了深圳!没问题。这就是自由市场,香港是没有的。你听说过有人没地方住吗?



但是有些事情也挺好笑的。他们听我说,没有搞租务管制,可能听得过了头。90年代初期深圳的法例规定,住客欠租的时候,只要有证据他没有支付租金,不用审判,公安就会进去搬家具扔到街上去。你说这是不是维护私有产权?在自由市场这方面,在不干预市场这方面,你们可能会认为中国是不干预得太过份,但事实上中国的市场比美国自由很多。你要订枕头,订家具,怎么订造都可以。你要把自己的名字烫在磁砖上也没问题。你要枕头加三两、减四两,随便!的士司机可以一天开车17个小时不休息。这些事情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你要买个枕头,想订造,给你做枕头的人有可能要坐牢。要经过很多部门的批准,要贴上“经政府审核”的标签。



所以国内的自由经济,主要是受弗里德曼的影响。这比他的货币理论对中国通胀的影响要大得多。当我说来说去不能说服的时候,就抛出弗里德曼的名头,说他也是这样主张的。回顾整个20世纪,听Becker讲话,听Stigler讲话,都没有Friedman这样主张自由的程度。弗里德曼甚至是赞成自由自杀,(笑声)赞成自由吸毒,赞成自由嫖妓,自由得发神经。(笑声)你们听过这样的故事吗?他的两个儿女要去坐火车旅行,Friedman就说:“这里有两张头等票的钱,给你们去坐火车。如果你们要买三等座位的票,这是你们的选择,但我就给头等票的钱。”结果他的儿女都拿了头等票的钱去买三等座位的票。这就是弗里德曼。虽然我不敢肯定,如果他的儿女吸毒,他会不会也鼓励。(笑声)所以说到自由,弗里德曼的自由是近于发神经的自由,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但这个概念是好的。当我推广这个概念的时候,当然不会说自由自杀这一类的,但他的影响是一定的。在某一方面,北京的朋友是很尊重弗里德曼的。当然提到弗里德曼,我们要尽量表示尊重。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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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幽趣睿智,喜欢张五常。
(续前)

第二方面的问题,就是产权的问题。他们反对私有产权,不喜欢那个“私”字,到现在还是要用“民营”来代替“私营”。(笑声)这就很困难,要怎么解释私有产权,才能说服中国使用这种制度?他摆明了是共产国家嘛。后来我说服了弗里德曼,我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名号没有关系,问题是怎么推行私有产权制度。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土地怎么能私有?1985年的时候我开始推出两权分离的说法,说明土地不需要所有权也可以私用。说到“私”字,他们就难以接受,所以在这方面我认为科斯的贡献很大。

其实是很简单的问题,所谓私有产权无非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权利界定得清楚。就是这么简单,但科斯没有用到“私”字,北京容易接受。一讲他们就明白,比打针吃药还快。(笑声)你说这是不是神奇的事,其实没什么深奥。当时我是Alchian的学生,他最喜欢讲私有产权的事,但他来来去去都讲不出这一句,就是权利界定这一句。这么简单的事情,科斯讲出来了。但是当时很多人读科斯那篇关于音波频率的文章,他讲到权利界定的问题,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讲私有产权。我将这一点卖出去,北京马上就抱住。

看看所有法律的书,当年我看很多这类的书,看看所有讲产权的书,没有人能讲出这一句。只有科斯1959那篇关于FCC的文章,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权利界定是市场成交的先决条件。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读到就跳了起来。后来很多人都不知道。所以科斯对中国的贡献很大。说私有产权,怎么说他们都不明白。但你说权利模糊不清不行,他们就认同。你说权利界定清楚就行,他们也认同。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幸运的事情。我自问是想不到这种说法。Alchian教了我那么久,他也说不出来。你问什么是私有产权,打开法律书看,看得眼都花了,还是看不明白。但科斯只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据我所知,北京的朋友自80年代中期起,一提起权利要界定清楚,人人赞成。你说大锅饭不可取是因为界定不清楚,人人赞成。你说要砸了大锅饭,人人赞成。你说人民公社不可行,人人赞成。所以回想起来,这些思想的东西,不需要很深的,只要说得对。所以科斯的贡献很大。

去年,我带着芝加哥大学法律学院的院长去杭州。杭州的青年才俊、党委书记请我们在西湖边一个豪华的大厅里吃饭。本来是为了邀请这位院长,他才是贵宾,但他们都不管那院长,人人当我是贵宾,拉着我拍照。那院长站在那里就很尴尬,他以为自己是贵宾。(笑声)那院长跟我说:“原来你才是贵宾,我不是。”我也觉得很尴尬,我当他是贵宾的嘛。(笑声)结果贵宾说他不是,我才是。我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呢?我说:“我再向你们介绍这位朋友:这位是科斯的老板。”(笑声)科斯还是芝加哥法律学院的人嘛,虽然是90多岁退了休,还是挂名在那里。这个是法律学院的院长,那你说是不是科斯的老板?(笑声)马上人人都不理我了。(大笑)当时侯运辉在场,真有其事吧?所以科斯的名气在中国很大。

第三个问题,改革的时候,原本是等级排列的制度,改为是以权利界定的制度。以前等级很高的人,并不等于是资产多的人,所以这些人就反对改革。

80年代时,这就是改革的困难。我当时建议花一笔钱来买断特权,但怎么说得出口呢?高干子弟在外面拿点好处,如果完全封杀这种行为,是很难办的。要买断特权,又想不到办法。完全不给好处,他们又反对改革。


所以88年我跟弗里德曼到中国时,我说:“我跟你约法三章,你有什么意见与我不同的,我们关起房门打清楚。在外面,你不要不同意我。我不会不同意你,但你也不要不同意我。”因为当时中国的情况,是对什么事情都怀疑。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学派出来的,却在公开场合互不同意,就很难推销我们的主张。

当时就有这个问题:高干拿好处这件事,不可以完全反对。想买断又买断不了,也不好看。当时说到Stigler的观点。Stigler怎么看呢?他认为财富应该落在竞标最高的人手上。这是Stigler的观点,他认为不能随便把财产送出去,要以投标的方式进行。我跟弗里德曼说,Stigler是错的。你别管是谁,只要成了私产,随便乱扔出去,都比不变成私产的好。这个观点,就是艾智仁(Alchian)和科斯的观点。但是Friedman的老朋友是Stigler,Stigler是不会同意这个观点的。所以当时我跟他说:“这一点你要想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投标,要尽快抛出去,变成了私产后再让市场来进行投标。”他考虑了这一点,想了一晚,然后对我说:“你是对的。”弗里德曼对事客观。所以我不同意你们说跟弗里德曼辩论都输。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跟他讨论问题时就集中在事情上,通常是无所谓输赢的。

又如关于国营企业的问题。我跟他说得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国营的低效率,而是因为国营的缘故,为了维护那低效率,就不给私营参与竞争。这个就是问题。就像中国电信,打电话去美国那么贵,为了维护其存在,就不允许竞争。Friedman就有这一点好,他一同意你、支持你,他马上对外讲。他对中国的事情真的很尽心尽力。

但有一件事我要说的,是像弗里德曼这样地位的人不容易做到的,这对我影响很大。也就是以他那样的地位,有时说话稍微说歪一点,可以获得很大的利益。我认识很多在香港搞政治的人,如立法会议员,有谁真的能做到言出由衷?很难做得到,没有人做得到,尤其像弗里德曼那样举足轻重,说歪半句可以有很大利益的人。但他真的是不讲就是不讲,这是很难做到的。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有时即使是我说歪半句也可以有很大的利益,或者是有些话可以不讲。但弗里德曼就不是,他完全不卖账。真是难得,我从未见过。怎么可以做得到呢?有时在不同场合,稍微客气一点。但他完全不做。在这方面他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后来也知道自己也能做到,也就把心一横,什么利益都不要考虑,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你做得到,就树起了这个招牌。

我最记得在苏州的一晚,是陪他从上海到苏州,张永珍的女儿招待我们。天也黑了,我们又迟到了。那晚也挺冷的,是十月份了,天气开始冷了。在酒店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十点了,肚子又饿,一桌子都是饭菜。张永珍请了很多高干来,副市长啊,副书记啊,坐满了一桌。坐下来,就吵了起来。那是1988年,他们说国营企业是好的,可以挽救,弗里德曼当然不同意,通过翻译就吵了起来。我坐在那里,看着一桌子菜都凉了,又肚子饿(笑声)。怎么办呢?他们在吵架。我当然很想吃了,就用中文说:“某些情况下,弗里德曼教授是对的。在某些情况下,你们是对的。”(笑声)然后我就拿起筷子吃了。(笑声)不知道为什么弗里德曼猜到我在说什么。(笑声)他用英文说:“史蒂芬,我知道一个人的灵魂可以出售,可是不要减价减得那么快。”(笑声)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所以当我自己想出卖灵魂的时候,很难说不想一下他。想到他,灵魂就加价了。(笑声)

后来去到南京,有件事也是挺尴尬的。伦敦大学有一个经济学院,那里的一个教授,是整个香港大学系统的External Examiner(校外考试官)。他是经济学教授,来中国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呢?他是帮中国的高干子弟,拿着爸爸妈妈的好处所得,去伦敦读书,去拿学位。当晚碰到他的时候,当弗里德曼大致上知道这个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很尴尬。他很清楚地跟我说:“这只猴子是谁?(笑声)我不要跟他一起吃饭。”这就是弗里德曼。
“史蒂芬,我知道一个人的灵魂可以出售,可是不要减价减得那么快。”
    不懂经济学,不过这句话看懂了。伟大的弗里德曼!
吃的是草,吐出来的也是草。
讲得极生动,几个睿智可爱的老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