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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30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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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与君世世为兄弟
与君世世为兄弟
--手足情深的苏轼与苏辙
宋徽宗元符三年(西元1100年)六月,苏轼六十五岁,从南方的儋州(海南岛)北返;次年,建中靖国元年(西元1101年)五月,遇上瘴毒,停在常州(今江苏常州);六月,上表朝廷请求辞官退休,七月二十八日,死在当地,年六十六岁。吴越地方人士无不涕泣。弟弟苏辙这时居住在颖昌(今河南许昌市东),原先在四月时,已寄书给哥哥苏轼,劝他一起到颖昌同住,苏轼临死时,以不见苏辙为憾,留下遗言,要苏辙葬他在嵩山之下,并为他作墓志铭。苏辙得知消息后,痛哭道,“小子忍铭吾兄,”於是写详述苏轼一生,及《祭亡兄端明文》,派幼子苏远往奠。祭文开头说:
“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曰予二人,要以是终。”
一
苏家并不富裕,苏轼原先有一个哥哥叫苏景先,可是只活了五岁;兄弟俩少年时的健康也不甚好,苏辙“少年尝病肺”,到秋天脾肺都不佳;苏轼也说他自己:“少年多病怯杯觞”。可是从小就接受了母亲程氏的完好教育。程氏是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颇知诗书,当苏洵游学四方,不在家时,她便是苏轼兄弟的家庭教师,亲授以书。据《宋史苏轼传》的记载:一天,程夫人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因党锢之祸,为宦官陷害,临刑前,范与母诀别,要母亲割下不舍之恩,不要过分悲伤。范母坚强地安慰儿子说:“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苏轼就问母亲:我如果将来成为范滂,您同意吗?程夫人回答:你能作范滂,难道我就不能作范滂之母吗?可见她教育两兄弟,不仅是读书而已,而要以古人名节来自我勉励。因此,苏轼从小也就“奋厉有当世志”,兄弟俩熟读经史,纵论古今,苏辙曾经写过一首诗《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给哥哥,这样回忆:
“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即:渤海)宽。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
但是,两人的个性不尽相同,苏轼爱好书画,喜欢收藏,游山玩水,敢说敢做,爽朗豪放;苏辙则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因此苏洵就写过一篇短文:《名二子说》,解释为两兄弟命名的原因: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大意:车轮、车辐、车伞和车箱底部的四边横木都有重要用途,而轼则是车上扶手的横木,露在外面,好象没甚么用,但是少了它,也不叫做完整的车。所以,我怕轼将来会不注意到应该要约束自己。)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大意:辙是车轮辗过的印迹,他既无车子行走的功劳,也不会遭到翻车之祸,所以知道,辙一生应可以免祸。)”
苏轼一生,有人称赞它诗、词、书、赋、琴、棋、画诸般全能;就连后来辞官隐居的王安石也称赞他:“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可是真正最让人感动的,应该还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
二、
嘉佑元年(1056年)三月,苏洵父子三人离家进京,时苏轼二十一岁,苏辙十八岁。一行经过陜西凤鸣驿,因驿馆破败,不堪居住,只好住在旅店。经过河南崤山附近的二陵要道时,马死了,改骑毛驴,到达渑池,兄弟在渑池老和尚奉闲的僧舍墙上题诗。
到达京城开封,父子见了不少名人,欧阳修读了苏洵作品,非常佩服,并且极力推荐给韩琦、富弼,可是没被重用。嘉佑二年,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三人名震京师时,忽然噩耗传来,程氏病死家乡,只好匆匆回家,苏轼兄弟官运尚未开展,就暂先中断。
嘉佑六年,兄弟重回京师,参加朝廷的制科考试。先前,王安石在嘉佑三年(1058年),上给仁宗皇帝一篇《言事书》,也就是所谓的万言书,提出了变法的主张,虽然尚未正式实行,可是苏轼在试策中则认为,应该以渐变的方式较妥,并且说:“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变法是必要的,可是过分强调法而忽略用人的适当,结果是不对的。要变法,就要考虑成熟;既变,就要坚持到底,不要有始无终;之前范仲淹的庆历新政,烟消云散,便是前车之鉴。
考试结果,苏轼“入三等”,苏辙考四等。(当时宋朝考试,第一二等都是虚设,三等实是最好的。在此之前,只有一个吴育曾经入三等。)史传记载:仁宗读到苏轼的《制科策》,高兴地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但是王安石对兄弟的文章则大为不满,而苏洵对于王安石更毫不客气,嘉佑八年,苏洵写《辨奸轮》一文,据时人说法,便是针对王安石而发的。
苏轼后来开始作官,派到陜西凤翔,苏辙在开封送哥哥赴任。苏轼写了一首诗给苏辙,抒发兄弟离别之情,苏辙回来后读到来诗,揣测哥哥此刻应该走到渑池,而渑池正是他们六年前入京应试时,曾经过的地方,
于是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前四句回答苏轼先寄来的诗,五六句回想起当年事情,最后二句是设想苏轼独自出行乏味,祇能听到马鸣声,而无人可对语,虽然写苏轼的孤独,其实也就包括了自己的孤独。因此苏轼也作了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时间虽才隔六年,渑池的僧舍面目已非,奉闲和尚已死,壁上题的诗也荡然无存,由此发出深沉的感慨,人生太渺小了,有如飞鸿,祇能偶然留下一些爪痕,转眼人死了,诗也不见。这时的苏轼,二十七岁。而弟弟苏辙,也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出任河北的大名府推官,负责司法工作。
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二十八日,苏轼的妻子王弗病逝,第二年,父亲苏洵也去世,兄弟回乡服丧。熙宁元年(1068年)期满返京,这时朝廷政局发生变化,英宗已去世,由神宗继位,颇思作为,于是任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开始变法。苏轼兄弟虽然反对因循守旧,但也不同意变法的理论,因此卷入了政争。苏轼先应神宗的征询意见,反对王安石准备变科举,批评说朝廷“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神宗也曾嘉勉他敢言,结果苏轼前后又进了《上神宗皇帝书》《再上皇帝书》《拟进士对御试策》等批评新政的措施,但事实上,苏轼并非守旧派,他其实也赞成要“丰财”、“强兵”、和限制贵族官僚的子弟,荫补官职而“择吏”的革新主张。然而,毕竟引发与新党人士的冲突。苏辙也因批评新法,多所不和,结果离开朝廷到陈州(河南淮阳)。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调往杭州,途中,兄弟相聚在颖州,这时两人政治上都不得意,被排挤出朝。
在欧阳修相伴之下,一同过了半个多月,分手前夕,在船上共度一夜,吟诗论政,苏轼写了二首诗显示心境:
“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颖留连知无意,惜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念子似元君,木讷刚且静。寡词真吉人,介石乃机警。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嗟我久病狂,意行无炊井。有如醉且坠,幸未伤骤醒。”
“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珍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悟此常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六一翁”指欧阳修;“飞蓬”象征他这一生,到处飘荡,不曾安定。次日凌晨,兄弟分手,苏轼后来写给好友李常的诗中说:“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手足之情的确深。
苏轼在杭州作通判,面对了百姓因新法受害的实情,写了不少描绘民生苦痛,讽刺新法扰民的诗。熙宁六年(1073年),苏辙调到齐州(山东济南),苏轼第二年也自愿请调到密州(山东诸城)。他说:“携孥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克;请郡东方,实欲昆弟之相近”(意为:带着妻子儿女到京城去,只怕生活费用高贵;请求到密州去,是为了兄弟能就近照顾。)。其实,亦怕在朝廷不能容身,这种矛盾心情在著名的词《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表露无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写在熙宁九年(1076年)。上阙表现忠君思君,他想归去,却又怕朝廷难处,因此还不如就在地方吧。下阙反映兄弟的离合之情。据说神宗读到“琼楼玉宇”二句,曾感叹说:“苏君终是爱君”。其实苏轼的担心,并非过虑,因为在密州这一年,王安石因旧党围攻和新党的内部倾轧,曾第一次罢相,后来恢复相职;苏轼写这首词后不到两个月,王安石又第二次罢相。吕惠卿原本是王安石提拔的,但他竟把王安石写给他的私人书信,作为排斥打击王安石的工具,可见当时朝廷斗争的激烈。
密州的生活比杭州苦,但精神较好,经过一段时间后,苏轼修建了园圃庭台,有一篇散文《超然台记》,写到:超然台是原有的旧建物,他整修后,就请苏辙新取命名,苏辙认为:苏轼之所以能“无往而不乐”,就在于能“超然物外”、“游于物之外”。苏辙还以此为主旨,写了篇《超然台赋》:
“达者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耶!”
熙宁九年底,苏轼改调到山西的河中府,次年,苏辙改赴南京做签判,七月,兄弟会晤在徐州,夜晚共宿,想着当年的期约,如今又要分别,苏辙便写了著名的两首诗《逍遥堂会宿二首》: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
“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第一首触景生情,写逍遥堂的潇潇风雨,引起他对旧约的追感,一起对床共宿,暂时忘了飘泊徐州,只可惜终是一场空欢喜,还得离别。第二首,想象哥哥走后,自己孤独,就像是古人山简整日醉酒,困卧不起,风雨凄凄。苏轼当时安慰弟弟说:“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并且和了诗:
“别期渐进不堪闻,风雨潇潇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后两句是用《后汉书 党锢传》的典故,夏馥在党锢之祸中,为逃避追捕,剪发变形,隐匿姓名,到冶炼之家作佣人。弟弟夏静遇之不识,直到闻其声,才知是兄。苏轼安慰说:比起夏馥兄弟,我们还是好一点了。然而,这一个理想毕竟还是落空了,这次一别,竟然到苏轼死了,也没相从。
元丰二年(1079年)四月,苏轼调到湖州(浙江吴兴),湖州原本风景优美,却因连年饥疫,死众甚多,城郭萧条,土地荒芜。苏轼积极救灾,想“要与遗民度厄年”,但是,影响他一生的最大灾运来临了,那便是所谓的“乌台诗案”。
三、
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的官吏皇甫遵,奉命从汴京赶到湖州,当场逮捕苏轼,据目击者载:“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真是未曾料及。
当王安石罢相后,朝廷逐渐演变成排斥异己的斗争,变法期间,王安石重用一批支持新法的人,苏轼在调任湖州上表称谢的奏折中,发了几句牢骚,说朝廷“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生事”等语,刺痛了这些人,于是群起弹劾苏轼。权御史中丞(御史台代理长官)李定,认为苏轼“讪上骂下,法所不囿”;监察御史里行(御史台代理见习官员)何正臣、舒亶攻击苏轼:地方有水旱灾、盗贼之变,就面有喜色,归罪于新法;又明上章疏,诋诮朝廷。众人一口之下,神宗只有命令御史台审理逮捕。
驸马是苏轼好友,得知后立刻派人告诉在河南商丘的苏辙,火速通知苏轼。皇甫遵到时,要苏轼立刻启程,苏轼与家人告别,第二任妻子王闰之非常伤心,苏轼还特意安慰说:之前宋真宗时,有一位隐者杨朴,能作诗,真宗召见,问能否作诗?杨说不能,真宗问:临行有人做诗送行否?杨说:只有老妻作了一绝:“且休落托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了大笑,就放杨朴回去了。苏轼逗了妻子暂时放心,于是和长子苏迈一起出发,御史台又全面搜查苏轼家中所留诗文,必欲置苏轼于死地。
苏轼在途中和狱中,几度欲自杀,可是怕牵连他人,料想弟弟苏辙亦必不肯独生,只有放弃念头。在狱中时被提审,与朝廷内外大臣、好友往来的诗文皆被抄获,加上罪名,例如:有一首反应新法流弊的诗《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风霜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加载市,价钱乞与如糠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做河伯妇。”
诗的前半篇,藉一位江南农妇口吻,诉说霪雨连绵灾害,刻画忧灾惜稻的心理;后半篇则写农民为了交税,卖牛拆屋、卖谷米,为了换钱,只因新法之中,青苗法、免役法、水利法、西北抗外敌都要用钱缴纳。这首诗与唐朝杜甫、白居易社会写实诗的内容没两样,可是就被罗织锻炼,严刑逼问。在强大压力下,先后受牵连的内外大臣竟达数十人。
苏轼自料必死,在狱中,把日常服用的一些丹药藏下,以备定罪后,好超量服用自尽。苏轼曾与儿子苏迈相约,平时送食只送菜肉,若有不测,则送鱼。一次,苏迈有事,托一亲友送食,忘记交代,恰好亲戚就送了一条鱼,苏轼大惊,便写了两首诀别诗,托狱卒转给苏辙,说如不能免死,此诗不能送到弟弟手里,真死不瞑目。这两首诗的题目是:《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第一首是说:当初从政时,曾寄诗给苏辙相约:“寒灯相对寄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郑州别后马上寄子由)前一年在徐州时也说:“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上,扶病入西州。”如今功未成,名未遂,结果却得“先偿债”,留给子由的是“十口无家更累人”,让弟弟独自伤心;今生已矣,只有希望来世时,再成为兄弟,好了结兄弟情缘。第二首则写:身系御史狱,铁链缚身,几经恐惧,命如待宰的鸡。伤愧没能留甚么给老妻和孩子,狱中又听说:湖州、杭州地方的百姓,为他斋戒作道场以求解厄,有月余之久,因此唯有死后,就把他葬在那里,以为回谢。
乌台诗案是一场有名的文字狱。作为苏轼主要罪证的《钱塘集》,今天已经失传,但是从宋人当时所纪录的诗文,多数仍可以找到。像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的第二首: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原本李定、舒亶就极力大作文章,说他“怨诽君父”;此诗一出,副相王珪更举后面三、四两句说:“今陛下飞龙在天,轼欲求之地下之蛰龙,不臣孰甚焉!”结果,连神宗都觉得未免太牵强了,说:“彼自咏桧尔,何预朕事!”狱中,官吏问他这两句诗有无讽刺之意,苏轼回答说:他是根据王安石的诗句“天下苍生待晓雾,不知龙向此中蟠”来的。可是,王珪等人硬是捕风捉影,要置苏轼于死地,当时朝臣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有人上书营救,劝谏神宗,如章惇,虽然政治立场是支持新法,但劝神宗,当初仁宗得到苏轼,以为是得到一代之宝,如今把他下狱,只怕后人说皇帝“听谀言而恶讦直”。宰相吴充则举:曹操尚能容忍弥衡为例,皇帝以尧舜为榜样,岂不能容下一个苏轼吗?王安石弟弟王安礼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举人,不以言罪人,若对苏轼判刑,恐后人批评不能容才。甚至养病的仁宗皇后-曹太后亦出面:过去仁宗曾高兴地说:为子孙得两宰相。现在苏轼是否被仇人中伤?至于弟弟苏辙,更写了《为兄轼下狱上书》,说道:
“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轼居官在家,无大过恶,为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纳在身官,以赎兄轼。”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情愿以交回官职,来换哥哥一命,实在哀凄动人,可是没有用,朝廷依然不理。苏辙另有一组诗《次韵子瞻系御史狱,赋狱中榆槐竹柏》其中《咏榆》写道:
“秋风一何厉,吹尽山中绿。可怜凌云条,化为樵夫束。凛然造物意,岂复私一木?置身有得地,不问直与曲。青松未必贵,枯榆还自足。纷纷落叶下,萧条愧华屋。”
凌厉的秋风中,万物雕零,凌云枝条也成了樵夫的薪材,贵贱荣辱,完全因所处的地势而然;青松未必可贵,还不如一树枯榆,能够自保其身。又如《残腊五首》之一:
“霜雪何与我,忧思自伤神。忠信亦何罪,才名空误身。”
这都是因为哥哥苏轼而发的。
最后,还是靠了当时已隐居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书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起了决定的作用。“以公(王安石)一言而决。”从轻发落,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获释,被贬往黄州(湖北黄冈)充团练副使,但不得签办公事,苏辙同受贬斥,贬为筠州监酒,总共经过了一百三十天的生死煎熬。
四、
贬谪黄州的日子,直到元丰七年(1084年)结束,神宗下手诏说:“苏轼黜居思咎,阅历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把他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河南临汝)。但是这五年的日子,真正让苏轼有了绝大的改变,不仅生命体验成熟,心灵从容再生,艺术才情升华,皆使他在作品上放出辉煌的光彩,许多著名的文句汩汩流出。他亲自开垦躬耕,修建了东坡雪堂,曾在那里夜饮大醉,返回城南临皋的家时,无人应门: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流畅的白话,道出渴望摆脱营营终日找寻自由的心理,据避暑录记载:第二天盛传,苏轼作此词后,便挂冠长啸而去;郡守徐君猷大惊,以为失去罪人,赶忙来寻,结果发现他正酣声如雷未醒。又如,元丰五年三月七日,他到离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蕲水等地,途中遇雨,同行人狼狈不堪,他却从容不迫,写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
面对风雨,一面吟啸,一面徐行,从容无惧,在他看来,风雨必将过去,斜阳必然相迎,这便是一种成熟的人生哲学。
同年七月、十月,两次游赤壁,写下了名篇《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 赤壁怀古》的词,他知道这里不是三国赤壁大战的地点,但将错就错,引出怀古的千古绝唱,并在两篇散文赋中,用了老庄的听任自然,超然达观的处世哲学,在极端失意时,解脱自己的痛苦,看到人生的无尽面。世人都熟读称颂《前赤壁赋》中“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一整段充满哲理的文字,然而《后赤壁赋》虽然没有这样的议论说理,但是一样使人产生清冷、孤寂的感受:
“于是携酒与壶,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凭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哗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苏轼善于把所睹见的事物,通过联想寄托情思,这篇文章最后安排一段「孤鹤」化为道人的梦境,实在令人产生迷离恍惚,缥缈幻觉,也反映贬谪的悲凉与追求超尘的心情。
苏辙此时贬到筠州(江西高安),为监盐酒税的小吏,诗作很多,有一首颇能代表他的心理与生活的诗《次韵子瞻与安节夜坐》:
“少年高论苦峥嵘,老学寒缠不复声。目断家山空记路,手披禅册渐忘情。功名久矣知前错,婚嫁尤须毕此生。家世读书难便废,漫留案上铁灯檠。”
贬到筠州,他自觉不会就是了结,政敌应继续迫害他们。想学老蝉不再出声,以免再惹祸起,思乡之情更生,他精研佛理,交往道士,但又不能辞官,因为子女、家人生活必须解决。立功既然无望,于是开始把精力放在学问文章上面。苏轼在黄州,开始写易传、书传、论语说等;苏辙在筠州,也开始作诗传、春秋传、老子解、古史等书。从两人的诗作数量看,苏轼一生存诗近二千八百首;苏辙有一千七百余首。而苏轼在赴黄州途中及在黄州期间,存诗一百七十一首;苏辙赴筠州及在那里期间,共有诗二百七十首。最有名的散文,如:《东轩记》、《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也都作予筠州期间。
五、
元丰七年(1084年)神宗下令苏轼,调到河南的汝州作团练副使,途中他去看弟弟苏辙,在筠州一起过端午节:
“一与子由别,却数七端午。身随采丝系,心与昌歜苦。今年匹马来,佳节日夜数。儿童喜我至,典衣具鸡黍。”
六月,苏轼与长子苏迈游览石钟山,写下著名的《石钟山记》。七月,到金陵,王安石亲自来江边见苏轼,两人聚会,同游数日,说诗唱和,是一次非常令人感慨的场面,因为此时,王安石已罢相,隐居金陵八年,两人虽然曾经政见不相合,但此时,一个经历生死大关,心境渐趋成熟;一个息心隐退,挽救老友,之后不再过问政事是非;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永恒存在。(关于这次聚会,在记述王安石的另外一篇文章中再予叙明。)
元丰八年三月,神宗病逝,继位的哲宗仅十岁,由高太后听政,恢复起用因反对新法被贬斥的人。苏轼调到登州,再被召回朝,陆续升至翰林学士兼侍读。此时司马光任宰相,尽废新法,苏轼不尽赞同,认为免役法、差役法虽有弊,但关键还是在执法者是否适当。这与从前反对王安石变法的理由相同,主张变革,但应“渐变”,而反对“骤变”,可是司马光则不以为然。在其它政见上,苏轼也不尽然赞同旧党,结果既得罪新党,也得罪旧党。至于苏辙,也于元佑元年(1086年),改任右司谏,兄弟同朝共三年多。然而,苏轼长久觉得,如果自己“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仇怨交攻,不死即废。”因此上疏请求出任地方官,终于在元佑四年(1089年)出知杭州。
苏轼到杭州努力水利工程建设、疏浚运河、西湖、及六处大水井,史书说杭州百姓都:“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元佑六年,调回朝,不久,又改知颍州,次年知扬州,复召回朝,元佑八年,哲宗亲政后,终于把他调到定州(河北定县),接着远贬英州(广州英德)、惠州(广东惠阳,)从此不再回到朝廷了。至于苏辙,则在绍圣元年调到汝州(河南),再贬袁州(江西宜春),未到,又贬至筠州,一年之间竟三黜。
六、
苏轼一向不善料理生计,有钱就花,元佑年间,奔波于地方、朝廷,调动频繁,再加远谪岭南,路远千里,经济便生问题。苏辙在元佑以前,俸禄较苏轼少,子女多,但后来一直在朝,并曾位至门下侍郎,副相,经济便宽裕多了,于是帮助哥哥及侄子苏迈家人迁往宜兴生活。苏轼在惠州,虽然能秉持一贯关心民瘼疾苦,尽心任职,可是心理上,另外一个打击影响甚大,那便是侍妾朝云死亡,苏轼写《朝云墓志铭》中,把朝云的姓氏、籍贯、生卒年、跟随苏轼的时间、为人品格,都清楚交代,内心悲痛,不明而知。
艇斋诗话记载:苏轼惠州期间,有一首《纵笔诗》:
“白发潇潇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诗传至京师,章惇笑道:苏轼还这般快活吗?于是就把苏轼再贬到儋州(海南儋县),其实主要因为绍圣四年(1097年),朝廷加重对司马光等元佑党人的惩处,苏轼兄弟自然也在内。
苏辙贬雷州(雷州半岛海康境内),两人在广西藤州相见,一起前进。苏轼痔疮发作,呻吟不止,苏辙整夜不寐,劝苏轼戒酒。六月,兄弟相别于海边,环顾大海,天水相连,茫茫无际,苏轼感伤:“何时得出此岛耶?”兄弟在海南期间,有不少唱和抒怀之作,书信往来,思念情深。苏轼《和陶停云》诗:
“停云在空,黯黯将雨。嗟我怀人,道修且阻。….我不出门,寤寐北窗。念彼海康,神驰往从。”
苏辙也说:
“云跨南溟,南北一雨。瞻望岂遥,隐阱斯阻。梦往从之,引手相辅。”
在苏辙住屋后面,有一株月季花,被砍伐后,秋雨滋润,根又发新芽。苏辙有诗《所寓堂后月季再生与远同赋》:
“偶乘秋雨滋,冒土见微茁。猗猗抽条颖,颇欲傲寒冽。势穷虽云病,根大未容拔。”
苏轼也和《次韵子游月季再生》:
“幽芳本长春,暂瘁如蚀月。且当付造物,未易料枯卉。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笋茁。”
这两诗也是他们的写照,正因为根基深广,才不被“势穷”“暂瘁”压倒,才有“傲寒冽”的精神。
七、
元符三年(1100年),徽宗即位,四月,苏辙调回岳州(湖南岳阳);五月,苏轼调廉州(广西合浦)、舒州(安徽安庆)、永州(湖南零陵)。建中靖国元年五月,决定住在常州,不到颖昌(河南许昌市东)与弟弟同住。他不想去的原因,在《与子由书》中详说:
“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颖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北行渐进决不静尔。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颇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
这说明:由于北方朝廷政争未已,新旧两党,是是非非不安静,只有极力避害为上。
苏轼在惠州、儋州,健康还好,经常弄些药物、单方治瘴气。他本人懂医,后人汇集他与沉括的药方,编成医书「苏沈良方」。可是他北归到虔州、常州途中,长期湿热气候,终于病倒。原本已请准致仕,但是终于在常州发病,似属痢疾,他给友人的信中曾说病情:
“某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旦复疲甚。”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作,饱蚊子耳,不知今夕云何度。”
“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疲甚。细查病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
“卧病五日,日以增剧,以颓然殆尽矣,两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知也。…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
在他去世前两个月,看到李公麟为他作的画像,曾题诗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一生从宦四十年,三分之一时间在三个贬所度过,建功立业理想无法实现,终不掩抑郁之情。临死对钱济明说:
“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留下遗言,请苏辙葬在嵩山之下。崇宁元年(1102年)元月,苏辙同时葬兄轼、嫂王氏、媳黄氏,于河南郏县的小峨嵋山,卖掉自己部分田产,资助苏轼之子。每睹苏轼的遗墨,便唏嘘流泪。在另一篇《题东坡遗墨卷后》再次认为,自己文墨不能跟哥哥比:
“少年喜为文,兄弟俱有名,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篇章散人间,堕地皆琼英,凛然自一家,岂与余人争。”
政和二年(1112年)十月三日,苏辙卒于颖昌,年七十四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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