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度是排列,通常用数字加上定名;精确性不是以数字的大小衡量,而是观察者对排列的认同。数学用的数字,不需要有内容,定名一般不需要。为了要知所指,或要有内容,数字的定名不可或缺。这是实证科学需要的,可惜有时从事者不同意定名的内容。另一方面,量度一定是排列,但不一定要用数字。 实证科学,有解释力的,要通过验证那一关。验证要靠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或行为,或起码原则上可以观察到,然后排列高下,或先后,或大小。不一定要用数字──皆量度也:验证要求的是起码有两点,或两个不同情况。点数太多,数字无限,采用数字就来得方便了。两点又两点又两点地推下去,也是无限,是经济解释的一种比较容易处理的方法,说服力也比较强。 科学验证的基本方法,中学生应该学过:如果说甲的发生会导致乙的发生,那么没有乙就没有甲——没有乙而有甲,甲乙之说就被推翻了。甲与乙的变动是需要排列或量度的,不一定要用数字。我与行内朋友对经济解释的看法不同,主要有两方面,一小一大。小的是我认为他们一般没有跟进过量度的哲理。大的是他们不管甲与乙是否可以观察到。我坚持,如果验证假说之内的甲与乙──或甲或乙──无从观察,假说无从验证,解释力是零。靠术语起家的君子不少。术语的创造者容易成名:熊彼得如是,海耶克如是,诺斯如是,威廉逊也如是。不是说他们的「理论」没有道理,或不可信,而是他们发明的术语所说的甲或乙,无从观察,是否真有其物只有上帝知道,于是无从验证。大名如海耶克,对人类的自由作出过贡献,但从科学验证的角度衡量,打分不容易及格。有影响力的不一定是科学;科学不一定有影响力。 让我们回到座位票价那个例子去,因为那是个简单的好示范。三十一年前,我说优质座位的票价偏低,意思是说有优劣二价或多价的座位的演出,一般是票价较高的先售完,而如果黄牛出现,炒的通常是优座,再如果劣座也炒黄牛,其票价升幅的百分比通常比优座的为低。要注意,只为「偏低」下个定义,我集中于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作准,虚无缥缈的一律不谈。 我对优座票价偏低的解释,是如果这些座位不先坐满,演出开场后购买低价劣座的会偷偷地坐到优座那里去。这是说,因为有监管费用(也是交易费用)的存在,让优质座位先满,顾客保护自己的优座权利,监管费用下降,「跳位」(seat jumping)的行为就减少了。这对售票老板的收入有助。 上述是个假说,浅的,虽然要用上好几页纸以逻辑证明,只要跳位的行为随便,就算有不同的需求弹性系数,优座票价偏低也会带来较高的总收益。这种技术性的推论是学生习作,不难也不易。真正困难的地方,是怎样验证上述的假说。 验证的含意是清楚的。如果监管座位(防止跳位)的费用有变,优座票价偏低的情况会跟着不同。但监管费用之变要怎样量度才对呢?为此,一九七五年我花了好几个晚上跑香港的电影院。那时的电影院有上下层之分。上层再分超等与特等,后者较优,而二者皆优于下层的。下层分前、中、后座三种,「前」最劣,「后」最优。上层「特」先满,下层「后」先满,都没有提供监管费用变动的证据。重要是下层的顾客跳位,不能跳到上层去!这是说,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是零。验证含意于是明确:上层座位比下层为优,如果上层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假说于是被证实。 这样的验证,一项证实很不错,愈多项当然愈有说服力。找第二项,当时香港有一家电影院与众不同——只此一家。这家有奇特的座位设计:观众入场后,下层的可以在场内走到上层。如获至宝,因为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提升了。跟着的验证含意是:如果这家电影院的上层不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于是再证实。(该文还有其它验证,不枚举。) 上文示范,有四个要点,解释为什么我对经济学的看法与行内的朋友不同,也解释为什么我对近二三十年的经济学发展很失望。其一是好些行家认为交易(包括监管)费用难以量度,于是选走博弈理论的路,或创造术语。但严格地说,上文的监管费用是量度了的。没有用数字,但上层下层与一层之内的监管费用是有着明确的排列,正常的人不会不同意。这是量度,也因为众所认同,于是精确。其二是我完全不用术语,验证的变量是实物,大家可以观察到:上层下层、前座后座、先满后满、黄牛炒价,等等,皆可观察。术语可解,但所指的往往无从观察,于是无从验证。其三,虽然原则上理论可以推断或解释还没有见过的现象或行为,但我同意高斯的看法:不知世事,基本上我们无从解释什么。如果当年我不在晚上跑电影院,算天才绝顶,不可能想出验证的方法。最后一点就是经济学的缺环了。座位票价的安排是一种合约安排,是捆绑销售之类的另一现象。经济学者一般对这类现象没有兴趣,使之成为缺环,老实说,是发神经。我对经济解释或推断自成一家,主要是因为喜欢不断地在街头巷尾跑,重视合约安排,久而久之,解释或推断力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我对行内朋友的作品不认同之处,主要是从他们的作品中我看不到解释了些什么。 回头说座位票价一文,余波未了。依照自己的惯例,解释了一个现象之后,要把假说一般化,希望能推到其它类同或有关的现象去。如果时来运到,这样杀出重围,有机会作出比原来文章远为重要的贡献。于是,在票价一文的结尾,我写道: 「交易费用影响行为,也被行为影响。因此,全面看经济体制,我们必须意识到,经济活动的安排的本身也是选择的结果,与局限下极大化是没有矛盾的。在那困难而又重要的安排选择分析的范畴内,这里提出的座位监管假说提供了一个新的考虑层面:减价的方法,可使顾客被利用来约束其它顾客的行为,而减价的损失可能因为交易(监管)费用的减少而得到比损失更多的补偿……面对竞争,一个人的行为往往看竞争者怎样做。价格的厘定是竞争的一种响应,无疑是重要的一种。但不是唯一的响应。如果减价可以导致行为的约束,所有的合约参与者可能获益。这篇文章示范着的,是约束行为的行为,可以简单而又迅速地用减价的方法触发。」 也是在结论中,我举出当年香港置地公司租赁写字楼的例子。他们的经理人在法庭上说,公司刻意地把租金调到比市租低百分之十,希望租客排队等位。他以健康来形容排队(It is the company’s policy to maintain a healthy queue),言下之意,是如果有人排队等位,现有的租客会较为守纪律,交租会准时。我也举出当年中菜午餐(饮茶)的例子,等位的人不是在门外等,而是没有礼貌地站在进食者的桌旁。我的解释,是价格略为偏低,让站在桌旁的顾客促使进食者早点离开。 当年本来还要多推一般化,但要发表该文的老编(R. Clower)要求减少字数,草草交出。走了宝,走了宝!后来几位行家重复该说,把减价改为加价,高于市,发明了效率工资理论(efficiency wage theory),拿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葡萄不是酸的,但我认为效率工资理论的分析是错了。(见拙作《制度的选择》,一五六至一五九页。)大海浮沉三十年,这两年票价一文再受到注意。 两个月前发表了《经济学的缺环》后,写了五期从合约安排的角度再解释,要给同学们打个基础,然后转到复杂的层面去。不是由浅入深,而是由简单转向复杂。处理湛深的学问我可以势如破竹,视若等闲,但复杂的学问想到就头痛。无奈世界上真的有复杂的一面,怎样简化也是一连串的交叉。对复杂有恐惧感的同学不读下去算了。 前文提到的座位票价、捆绑销售等现象,以交易费用作解释,看似湛深,或巧妙,其实是雕虫小技,只要灵机一触,答案信手拈来。熟能生巧,经过数十年的操作,这类课本一般不染指的有趣现象,我可以一天处理一两个。容易,因为简单。有解释力的经济学来来去去都是一条需求定律,一些局限转变,没有其它。前者的阐释与变化的掌握,要花上几年工夫,但有个尽头,到了某一点就可以操纵自如了。局限的转变才是经济解释的学问所在,处理的人要懂得分辨哪些有关,哪些无关,而牵涉到交易费用这项重要局限,要懂得怎样把无从量度的,用推断的方法,转到可以观察的量度去。 回头说票价偏低那个现象,提出了假说,考虑的局限只是监管费用,其它不重要。只要能在观察上处理这项局限的转变,验证的跟进只是几天的工夫。是史德拉一九四六年提出的一点教了我的:解释行为不需要知道总成本,只要知道成本的转变——即是要知道边际成本了。《票价》一文,处理监管费用,与处理成本一样,我只管转变,边际的,而且只是一项。有一点灵气就可以应付了。 可惜世事往往不是那么简单。好些时,一个现象牵涉到几方面的交易费用,而当有关的现象串连起来,要考虑的「边际」相当多。一九七二发表的关于中国婚姻与子女产权的文章,我花了半年时间参考资料,而一九八三发表的《公司的合约本质》,断断续续地调查件工合约与思考,花了十三年。 这就带来经济整体运作这个话题,复杂无比,是大学问了。首先,原则上,解释现象我们要从边际看,也即是说要从局限的变动入手。但边际或变动可以小于鸿毛,也可以巨如世界,加上有关的「边际」无数,哪些是重点,哪些要删除,前辈大师也频频失手。在我之前,只四位分析过经济整体的运作:史密斯、李嘉图、米尔、马歇尔。皆顶级天才无疑问,分析力强,老实说,他们创立的理论架构好,实在好。没有他们的架构,西方经济学不会有大看头,与我们春秋战国时代的思维差不多。经济学西方胜出,主要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相当完整的理论架构。几年前写《经济解释》时,这架构我修改了多处,但还在用。 史密斯的架构传统,牵涉到经济整体,广泛复杂,大手简化是需要的。然而,从古典到新古典,大师们选择了或明或暗地漠视交易费用,是严重的失误。说过了,从广义的交易费用看——从鲁宾逊一人世界不存在的费用看——没有这些费用,不会有市场,不会有产权,所有经济体制皆无足轻重。这是说,所有组织问题、合约问题、制度问题,包括市场的存在,皆因有交易费用而起。换言之,所有竞争制度,包括权利的界定与决定胜负的准则,从套套逻辑的角度看,一定是为了减低交易费用而存在的。 这样看,要分析经济整体,我们当然要把交易费用——或广义地说要把制度费用——放进去。问题是要怎样放进去才对呢?不是像座位票价那么简单的监管费用的转变,而是要解释地球经济体制的存在,广义的交易或社会费用要一手放进去才可以满足分析的要求。要怎样放进去才对呢?从一九七三想出那广义交易费用起,我或断或续地想了近三十年,到二○○二写《制度的选择》时才想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有三点,都困难,加起来复杂得很,不容易处理。 第一个困难起自自己的茅塞,想来想去也不知怎样把制度(交易)费用放进制度整体中。二○○二的一个晚上,梦中惊醒,对自己说:「蠢到死!制度的存在是因为有交易费用而起,怎还可以把这些费用加进去呢?要把这些费用减下来才对,减下来才可以看到制度的形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从上头减下来的想法可不是突如其来的。一九七三思考七四发表的《价格管制理论》时,想到上述的广义交易费用,知道租值消散是交易费用的一种;一九八一思考中国的去向时,知道如果交易费用真的是零,不会有市场或任何组织或制度。一九八二动笔写《公司的合约本质》,从减低交易费用的角度入手,处理好几方面的边际转变,不容易,但基本上还是处理座位票价的方法。想得很近,但经济整体的交易费用是些什么,如何减法,还是无从入手。 二○○二年那个晚上的灵机一触,我立刻想到一九六三年在新加坡大学任职的A. Bottomley写的只两页纸的一篇文章。该文分析Tripolitania的公共土地的使用,说原本很适宜种植杏仁树的土地,因为是公用,没有谁种植价值高的杏仁树,大家只在草原上放牧。作者没有说,但杏仁树的放弃显然是租值消散。 消散了的租值怎会是交易费用呢?我想到自己的价格管制理论。有价管,顾客排队轮购,浪费了的时间有所值,但没有产出什么有价值的,所以排队购得的物品的价值,一部分是消散了。另一方面,排队轮购是一种交易行为,时间的费用是一种交易费用。这样,租值消散与交易费用画上等号,虽然不一定是全部的。 杏仁树的放弃无疑是租值消散,但没有交易,怎可以看为交易费用呢?有两个要点让我们这样看。其一是上文提及的广义交易(制度)费用观——在一人世界不会有租值消散。其二是成本的概念。成本是最高的代价。如果土地的租值最高是种植杏仁树,那么放牧的社会成本是杏仁树的放弃。二者相加,放弃杏仁树是交易(制度)的费用(成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