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他们少读了一本书,叫做《西方的没落》 不知是为了突出思想性和学术性,还是为了强调该片的严肃性和权威性,《大国崛起》特意安排了许多中外学者的访谈。仿佛害怕精心制作的画面还不能够真实似的,制作者借助一个个教授学者的言说,在加强观众对该片的信服程度的同时,暗示出当今朝廷对于知识分子的重视。这让那些在毛泽东时代吃尽苦头的老知识分子看了,也许会觉得他们真的被当回事了。而让一般民众看了,则会误以为中国要像那九个大国一样地崛起,乃是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不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而且还是西方各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尤其是画面上那些红光满面的教授专家,让人看了发现,当今中国的文化精英果然一改毛泽东时代的瘦骨嶙峋和蓬头垢面,有了些许主人翁的模样。沉重的专制权势好像非但没有压弯他们的脊梁骨,反而使他们显得更加意气风发。可叹的只是,他们的脸色是红润的,他们的眼神却是相当闪烁的。显然,长了工资,提高了待遇,并不等于他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那些挂在胸前的西装领带,非但没能使他们显得人文精神十足,反而使他们的言说变成十分可疑。五百年的欧洲历史,真的就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的么? 《大国崛起》的一个致命伤在于,很难让所有的人都认定,欧洲的历史就是这么搞定的。除非观众全都是读浩然小说、看根据二月河历史小说改编的电视古装剧、或者沉浸在《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长大的。对比于毛泽东时代人为造成的知识贫瘠,当今信息时代的特点是知识爆炸。让《水浒》、《三国》统治心灵的历史,行将终结。如今的儿童看的是《哈里波特》。从“水浒”、“三国”中钻出来的中国人,也许会觉得《大国崛起》韵味十足,仿佛是《三国演义》的另一种版本。但是这让读《哈里波特》长大的孩子们看了,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历史难道还是帝王将相史么?虽然《大国崛起》一再告诉观众,法国先贤祠里供着的,大都是思想家、文学家和艺术家。然而,正如毛泽东当年一面说原子弹是纸老虎,一面榨干了中国民众的血汗,勒紧了中国民众的肚子,制造那个被称之为纸老虎的杀人武器。《大国崛起》一面高倡思想文化,一面依然按照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在西方五百年的历史画面上,干巴巴地插上从蒸汽机到电汽机再到电子计算机的文明图标。这不由让人产生一种疑虑,那些西装革履的学者教授们,骨子里是否依然是浩然和二月河的同类?他们是否还是在按照康熙皇帝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他们是否想把中国的未来与所谓的康乾盛世相连接? 不想贬低那些教授学者的学术水平和学者身份,不管是留学的还是国产的。而且绝对相信他们读了不少书,绝对相信他们的眼界是开阔的,言谈举止也相当是流畅的,只是他们的言论也许还缺乏应有的自由罢了。假如要例举他们可能没有读过的什么书,那么也许可以说,他们少读了一本《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这部上个世纪初出版的历史论著,直到八十年代才在中国学术界渐为人知,并且还没能享有如同汤因比《历史研究》那样的盛名。但是,即便是汤因比也得承认,《西方的没落》是一部划时代的历史论著。不管此书的观点如何有待商榷,也不管此书把文化归结到血液里去的极端,曾经阴差阳错地给希特勒的种族理论提供了依据。 《西方的没落》一书,对史学史论乃至思想史的最大贡献在于,当世人普遍沉醉于人类文明的飞速发展时,此著极有预见性地从而是十分及时地将文化从文明的疯狂中划分了出来。该书作者斯宾格勒籍此指出,西方的没落,并非是文明的终结,而是文化的枯竭。正如文化总是指向精神和存在一样,文明却因人类生存需要而产生。文明可以是进化的,可以像马克思那样用石器、铁器、蒸汽、电机和电子来标记的,但文化却是没有时间性的,或者说,不存在以物质成果加以标记的可能。斯宾格勒为此例举出教堂的尖顶和纽约的摩天大楼的对照。同样具有天空的指向,教堂的尖顶指向的是精神的永恒,而纽约的摩天大楼所标明的却是物质文明的成果。 当然,指出这种文明和文化之间的区别,在西方知识界并非惊人发现。因为即便没有《西方的没落》一书问世,西方人也不会把现代物理学和原子弹混为一谈。虽然原子弹来自现代物理学,但原子弹是文明的极端,而现代物理学却是人类文化的硕果。从人类文化中孕育出来的文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会走向文化的反面。就算是非常崇尚技术文明的美国人,也不会把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和现代物理学之父爱因斯坦等量齐观。在日本扔过两颗原子弹的美国人,从来不把投弹的日子当作美国的胜利而加以庆祝。技术文明创造者所得的财富再多,也没有理由把头抬得比文化创造者更高。要不然,邱吉尔怎么会说,宁不没有印度殖民地,也不能没有莎士比亚呢?这在西方世界乃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常识,只是到了中国人的世界里,才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盲点。为了制作原子弹这只纸老虎,中国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就此而言,《大国崛起》的制作者们少读的,又岂止是一本书?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就可能是《大国崛起》制作者们没有读过的。同样讲说西方五百年的历史,法裔美国学者雅奎斯.巴桑(Jacques Barzun)全然是另一种写法。此书叫做《从黎明到夕照—西方五百年的文化兴衰》(“From Dawn To Decadence—500 Years Of Western Culture Life”),曾经荣获美国文艺协会(American of Arts and Letters)的批评金奖(The Gold Medal for Criticism)。 详细介绍此书,显然不是本文篇幅所及。但是,仅仅翻翻其目录,便可明白此书的思路、写法和构架方式。比如: 第一部分:从路德的九十五个论题到波义耳的“看不见的学院”(Part I: From Luther’s Ninety-five Theses to Boyle’s “Invisible College”),路德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宗教改革家,波义耳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波义耳定律的创造者。
又如: 第三部分:从《浮士德》的第一部,到“走下楼梯的裸女,作品2号”。Part III: From Faust, Part I, to the “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No.2”.《浮士德》是德国文学家歌德的代表作,“走下楼梯的裸女”是法国现代艺术家杜桑的画作。 在雅奎斯.巴桑的史著中,五百年的西方历史,既可以从宗教写起,写到物理学;又可以从歌德的《浮士德》,写到杜桑的现代主义画作。借用一下斯宾格勒的说法,西方的历史,既可以从教堂的尖顶写到物理学的发现,也可以从一部文学经典写到一幅充满奇思异想的画作。历史的轨迹,既不是由权杖组成,也不是由技术文明的递进来标画。因为历史首先是文化的生长,其次才是文明的进化。无论是在皇宫里还是在议会里所发生的历史,都早已在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著述中呈现过了。 应该肯定的是,《大国崛起》在铺陈西方五百年历史的同时,很认真地从中寻找着中国社会和西方世界之间的差距。但他们找出的却仅仅是物质文明之差,尤其是技术文明的高低优劣,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彼此之间在文化上的悬殊。这样的悬殊不仅仅是思想的文化的,而且也同样体现在日常生活里。且不说其它,就以发生在美国维州理工校园里的血案,对照发生在中国云南大学的马加爵凶案,就可以发现,其中有着怎样一种看上去很细微、实质上却是惊心动魄的差异。 这类血案的文化拷问通常不在于凶手有没有被抓,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而在于凶手为何失控行凶,更在于包括受害者家属在内的民众,如何面对血案和行凶的凶手。在维州理工大学的追悼会上,凶手和被他杀害的32位师生一起受到了吊唁。凶手的墓碑前,同样放着鲜花和紫色蜡烛。并且,还有人在凶手的碑前如此写道:“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太生你的气,不憎恨你。你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对此我感到非常心痛。所有的爱都包含在这里。”这样的声音无论在维州校园里还是在全美国国,都并不孤立,而是一种普遍的共识。其他人对着死去的凶手如此说道:“你没能得到必要的帮助,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感到非常悲哀。希望你家人能尽快得到安慰并恢复平静。”“今后如果看到像你一样的孩子,我会对他伸出双手,给予他勇气和力量,把他的人生变得更好。”不仅如此,在一封有关凶手姐姐发表道歉信的新闻报道后面,美国民众异口同声地安慰道:这不是你和你父母的过错,你们也同样失去了心爱的亲人。相比之下,中国民众面对凶手马加爵时,最为人道的表示,也不过是呼吁人们以后要注意关心马加爵这样的学生。杀人犯马加爵不管是否受到同情,都被永远冷落在人们的关爱之外。据说,马加爵的父母在四位被害学生的家门前跪了很久,竟然都没有一家开门出来,安慰同样失去亲人的死刑犯父母。比起维州理工的那位失控学生,马加爵在制造那起血案期间,还曾因为“一饭之恩”而放弃杀人念头。 《大国崛起》在从坚船利炮上寻找中国和西方大国之间的差距时,根本不曾留意到两地民众在文化心理上的如此悬殊。其情形一如中国经济在腾飞的时候,政治精英也罢,经济精英也罢,文化精英也罢,都把目光投向城市的高楼有没有超过纽约或者其它西方城市里的著名大厦,很少有人注意到,纽约在遭受9.11袭击时,纽约人作出了怎样的回应,他们在惨案面前如何表现出人性的尊严和人道的心胸。相比之下,当年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炸,死了三个记者,竟然会有成千上万的学生上街游行,向美国使馆投掷愤怒。而辽宁发生钢包事故,死了三十二个工人,全国上下却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倘若把超过西方大国的坚船利炮交到如此麻木冷酷又如此暴虐失常的中国人手里,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希特勒时代的纳粹分子?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当年的日本法西斯?那些中国愤青学生在维州理工血案后面所写下的一条条比血案更为血腥的留言,与当年在南京城里屠杀中国平民的日本侵略者,在心态的凶残和疯狂上,又有什么两样? 上个世纪之初,一个德国学者,在德意志帝国雄心勃勃地后发崛起的当口,写下了《西方的没落》。这个世纪开始没多久,众多的中国文化精英,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陷入看不到尽头的泥淖之际,在一个尚未有言论自由的社会空间里,在中国民众的文化心理由于专制的传统和长期的专制而空前病态、全国上下道德水准空前下滑的严竣现实面前,竟然堂而皇之地制作了《大国崛起》。这与其说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如干脆说一声:我是流氓我怕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