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浓缩版苏共党史) 乔治·奥威尔 《动物农场》

《动物农场》 乔治·奥威尔(英)

亦作《动物庄园》、《动物农庄》

翻译:傅惟慈
第一章:动物们的聚会

  庄园农场的琼斯先生锁好几间鸡棚准备过夜,只是这一天他喝得烂醉,竟忘记关上那几扇小门了。他东倒西歪地走过院子,手中一盏提灯的光圈也随着摇摇晃晃。走进后门,他把靴子甩掉,又从放在洗碗间的酒桶里给自己倒了这一天的最后一杯啤酒,就爬上床去。这时琼斯太太早已在那儿打呼噜了。

  琼斯先生寝室里的灯光一灭,农场里个个厩棚就响起一阵骚动和嘈杂的声响。白天的时候,消息早已传开,老少校——就是那头得过奖的灰白色大公猪——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打算把它说给农场里所有的动物听。大家已经合计好,只等琼斯先生走开,不会再被他撞见之后,他们就在大谷仓聚齐。老少校——大家都这么叫他,虽然当年他参加展赛时用的名字是“威灵顿之花” ——在农场里声望极高,所以每个动物都甘愿牺牲一小时睡眠,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大谷仓的一头有一个凸起一些的台子,少校这时已经安坐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头顶上悬着一盏吊在房梁上的油灯。少校这时已经年满十二岁,近年来,身躯颇有些发胖,但看去仍然仪表堂堂。另外,他的犬齿一直没有长出来,这倒让他的相貌显得既聪明又慈祥。没过多久,别的动物先后都来了,并按照各自的习惯安顿下来。首先来的第一章是三条狗——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接着是一群猪;他们立刻都伏卧在台前的稻草上。一些母鸡栖在窗台上。鸽子落到椽子上扑棱着翅膀。绵羊和奶牛在猪后面,开始倒嚼。两匹辕马,拳击手和苜蓿,并肩走进来。他俩走得很慢,毛烘烘的大蹄子小心翼翼地落下来,生怕踩伤被稻草遮盖住的什么小动物。苜蓿是一匹粗壮的中年母马,在生过第四胎马驹之后,就没能再恢复原来美丽的体型。拳击手生得高大健壮,个头将近六英尺,劲头比得过两匹马加在一起。他的鼻梁儿上有一个白道,给他平添出一些傻相。实际上,他的智力确实也不怎么高,但他坚毅的性格和干活时强大的体力却赢得了所有动物的崇敬。在两匹驾车的辕马之后,进来的是白山羊穆瑞尔和毛驴本杰明。本杰明在农场里年纪最老,脾气也最坏。他不太爱说话,但只要一张嘴,说出来的准是刻薄挖苦的言词。举例说吧,他说上帝给了他尾巴是为了叫他轰苍蝇,但是他宁可不要这个尾巴也别有苍蝇。在农场的动物中间,只有他从来不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看不见什么值得笑的事。不过,尽管他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他对拳击手却是心悦诚服的。他们俩经常在果园那边一块小牧场上一起度过礼拜天,肩并肩地吃草,可彼此都不讲话。

  两匹马刚刚卧下,就走进一窝没有了母亲的小鸭子。小鸭子走成一行,气力不大地呷呷叫着,身子左右摇摆。他们在寻找一个不会被别的动物踩着的地方。苜蓿伸出两只前腿圈成一道像是围墙似的屏障。小鸭子就在墙里面挤挤插插地趴下,而且马上就都进入了睡乡。给琼斯先生拉双轮车的小白母马茉莉直到聚会快开始才来。茉莉长得很漂亮,但没有头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扭扭摆摆地走进来,嘴里还嚼着一块方糖。她在靠前边的地方找了个位子,立刻就甩动起自己的白色鬃毛,卖弄系在上面的红飘带。最后到谷仓来的是农场的老猫。她像平常一样首先四处寻望一下,给自己找一个最暖和的地方。最后她挤到拳击手和苜蓿两匹马中间。在少校讲话的时候,从头到尾,她一直咪唔咪唔地打呼噜,根本没听进一句话。

  现在除了摩西——农场上养熟了的一只乌鸦,总是睡在后门背后一根栖木上——所有的动物都到齐了。当少校看到大伙儿都已经各就各位而且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自己发言的时候,就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同志们,大家都已经听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怪梦的事了。我梦见了什么,过一会儿再谈。现在先有一点儿别的事要跟你们说。同志们,我怕我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在我死以前,我觉得我有责任把我积累到的智慧传给你们。我的寿命可以说够长的了。当我独自一个躺在圈里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思索问题。我想我可以说,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了解的,而且了解得不比别的活在世上的动物少。我要说给你们听的就是我悟出来的一点儿道理。”

  “同志们,我倒想问你们一下,咱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最好还是面对现实吧!一句话,咱们的生活非常痛苦,劳累不堪,而且极其短暂。咱们出生了,给咱们的食物刚刚够维持一口气,不致叫咱们断气的。那些能够干活的,被硬逼着干到精疲力竭。一旦精力枯竭,没有用处了,就被残酷凶狠地屠宰掉。英格兰的动物只要过了一岁,就再也享受不到幸福和闲暇了。英格兰的动物没有一个享受到自由。动物的一生就是苦难和奴役的一生。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但是,这难道是大自然的安排吗?是不是我们这块土地太贫瘠了,不能叫居住在上面的生物舒舒服服地生活呢?不是的,同志们,绝对不是的。英格兰的土地是肥沃的,气候是温和的,即使这里的生物远比当前的数量更多,它也能提供非常丰盛的食物。只是咱们这一个农场就能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只奶牛,几百只羊,而且个个还都能活得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绝对不是我们现在能够想象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活得这么凄凄惨惨呢?这是因为咱们的劳动成果,几乎全部都被人类盗窃走了。同志们,这就是全部问题的答案。简单地用一个字可以概括一切——人。人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敌人。把人从生活舞台上赶走,饥饿劳累的根源就被铲除了。”

  “人是唯一只消费而不事生产的生物。他不会产奶,不会生蛋,他毫无体力,不能拉犁,他跑得不快,捉不到兔子。但是他却成了所有牲畜的主宰。他逼着牲畜们干活儿,劳动所得,他只给回一点点刚刚不至于叫他们饿死的数量,剩下的全部据为己有。我们辛勤劳动地耕地,我们用自己的粪便给地施肥,但是我们除了身上的一张皮外,还有什么呢?站在我眼前的你们这几头奶牛,过去一年间你们生产了几千加仑的牛奶啊!这些奶本应用来哺育健壮的牛犊的,可是现在都跑到哪儿去了?每一滴都流进咱们仇敌的喉咙里去了。你们这些母鸡,过去一年间,你们生产了多少蛋啊!可是用来孵化出鸡雏的有多少只呢?剩下的都拿到市场上被琼斯和他的伙计们换成钱了。还有你,苜蓿,你生的那四匹马驹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本应是你年老时的依靠和安慰啊!每头马驹一岁大的时候就被卖给别的人了——你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你四次怀胎分娩,平日在地里辛苦劳累地干活儿,可是除了每天刚刚能喂饱肚子的一点儿饲料同一间马厩外,你还有过什么呢?”

  “可就是这种悲悲惨惨的日子我们也活不到头。我个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我算是幸运的,活了十二年,生养了四百多个崽子。对一口猪来说,生活也不过如此了。可是不管你是什么动物,到头来都难免屠刀的宰割。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肥猪,不出一年,哪个都得在砧板上号叫着送命。这种恐怖的命运咱们谁都逃不脱——牛也好、猪也好、鸡和羊也好,都要遭受这个劫难。就是马和狗的命运也一样。就拿你说吧,拳击手,只要你那强健的肌肉力气一消失,琼斯就要把你卖给屠杀牲口的人,你的喉管就要被割开,肉被煮烂,当作猎狐犬的食物。而这些狗呢,年纪一老,牙一掉光,琼斯就要在他们的脖子上拴一块砖头,把他们沉到附近哪个池塘里。”

  “同志们,事情不是再清楚不过吗?咱们生活上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暴虐的人类啊!只有把人铲除掉,我们才能享有自己的成果,一夜之间,我们就会变得既富有又自由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只有为推翻人类而斗争,必须日以继夜、全心全意地斗争。同志们,这就是我传达给你们的信息:造反!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也许一个星期之后,也许还要过一百年。但是有一点是确凿不移的,我看得就像脚下面的稻草那么清楚:正义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要伸张的。在你们短促的余生中,同志们,我希望你们牢牢地把这一点记在心上。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信息传给你们的后代。这样的话,咱们的子孙后代就会继续奋斗,直到取得胜利。”

  “同志们,大家千万记住:决心切不可动摇。别叫任何议论把你们引入歧途。别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说什么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利益是一致的,人类富裕了,别的动物也都将繁荣兴旺。这都是骗人的谎言。人只为他自己谋福利。让咱们所有的动物团结起来,在斗争中齐心协力。所有的人都是仇敌,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

  就在这个时候,谷仓里突然沸反盈天,动物们都突然大声吼叫起来。原来在少校讲话的当儿,四只大老鼠也从洞里钻出来,蹲坐在两只后腿上倾听起来。后来一下子被几只狗发现了,如果不是老鼠一溜烟逃回洞里早就没命了。少校举了举前蹄,叫大家肃静。

   “同志们,”他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像老鼠、兔子这种不是人们驯养的动物,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敌人呢?咱们表决一下吧。我现在向大会提出这个问题:老鼠是同志吗?”

  大会立刻进行表决,结果大多数动物同意应把老鼠看作同志。不同意的只有四票,三只狗和一只猫。后来动物们发现,老猫既投了赞成票又投了反对票。少校继续他的讲词:

  “我没有很多要说的了。我只想重复提一遍,大家要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那就是同人类及人类的一切生活习惯势不两立。凡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凡是用四条腿走路的,或者是靠翅膀飞行的,就是朋友。大家还要记住,在我们同人进行斗争的同时,千万不能模仿他们的行为。甚至在我们击败他们以后,也不能沾染上他们的恶习。一切动物都不能住在房子里,不许在床上睡眠,不许穿衣服,不许喝酒,不许吸烟,不许接触钱财或者进行交易活动。人类的一切习惯都是罪恶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动物绝不许欺凌自己的同类。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聪明或是头脑简单,我们都是兄弟。所有的动物都不许杀害别的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同志们,现在我要给你们说说昨天夜里我做的梦了。我无法把梦里看见的描绘出来。我梦到的是在人类被铲除后这个世界的情景。这个梦使我回想起我早已忘记的一件往事。许多年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和另外一些老母猪常常哼一首老歌。她们就会哼唧那首歌的调子,歌词只记住三五个字。我小时候也会哼唱那调子,可是后来早就忘记了。昨天夜里,这首歌突然又回到我脑子里来了。奇怪的是,不只是曲调,就连整首歌的歌词我也知道了。我相信那是动物们很久很久以前唱的词,几代以前早已失传了。同志们,现在我就把这首歌唱给你们听听。我年纪老了,嗓音粗哑了,但是等我把它教给你们以后,你们自己唱一定比我唱得好。这首歌的名字叫《英格兰牲畜之歌》。”

  老少校清了清喉咙,开始唱起来。他刚才自己也承认,他的嗓音确实已经沙哑了。但是他唱得非常好。这首歌的调子介于《克莱门婷》和《拉·库库拉查》之间,很能激动人心。歌词是这样的:

  英格兰、爱尔兰、各个地方的
  牲畜们,请大家听我言,
  听我告诉你们一个喜讯:

  我们的未来将像黄金般灿烂。
  这一天或迟或早定要到来,
  残暴的人类将被我们推翻。

  只有动物们能够享受
  英国大地的沃土、良田。
  我们的鼻子不再穿着铁环,
  脊背上没有了挽具和辔鞍,
  嚼子和马刺也将永远消失,
  再没有人对我们挥动皮鞭。
  生活富裕得谁也无法想像,
  大麦、小麦、稻草堆积如山。
  苜蓿、蚕豆和鲜嫩的甜菜根,
  到那一天将是我们的美餐。

  英格兰的田野一片光辉灿烂,
  河流、池塘的饮水纯净又甘甜。
  空中将吹拂温煦、新鲜的清风,
  在我们牲畜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为了这一天,我们一定要奋斗,
  即使我们死在自由到来之前。
  牛、马、鸡、鹅……所有的动物们,
  为争取自由大家都要流血流汗。

  英格兰的牲畜、爱尔兰的牲畜,
  普天之下的兄弟们、姐妹们,
  请听我说这个喜讯:告诉大家
  牲畜们将有一个金光灿烂的明天。

  少校唱起这只歌来,动物们听了都非常激动,热血沸腾。少校还没唱完,动物们就跟着哼唱起来。就连最愚笨的也学会了歌的曲调,记住了个别词句。至于那些聪明一些的,比如小猪和家犬,听了几分钟就把全部歌词记在心里了。接着,在试唱了几次之后,动物们开始放声齐唱《英格兰牲畜之歌》来,歌声响彻半空。牛哞哞叫,狗汪汪吠,羊咩咩鸣,马打着响鼻,鸭子发出一片呷呷的声响。大家都很喜欢这首歌,所以一连唱了五遍还不肯停歇。要不是被打断的话,说不定他们要唱个通宵呢。

  不幸的是,琼斯先生被喧闹声吵醒了。他想弄清楚是不是院子里钻进来狐狸,所以从床上跳了下来。在他寝室的一角总是放着一支枪。他一把拿过枪,朝黑暗的院子里放了一梭子六号子弹。子弹射进了大谷仓的大墙里,动物的集会就这样匆促地被打断了。动物都一个个逃回自己休息的地方。飞禽跳上栖木,牲畜卧到稻草堆上,顷刻之间,整个农场都进入了睡乡。
第二章:动物革命

  三天以后,老少校晚上睡着以后,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死得极其宁静。他的尸体被埋葬在果园下面。

  这是三月初的事。在以后的三个月中,动物们秘密活动频繁;老少校那一次讲演使农场中那些智慧较发达的动物对待生活有了全新的看法。他们不知道少校预言的造反将在什么时候发生,他们也没有理由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样一天。但是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有责任为此作准备。动物们普遍认为猪是最聪明的,因此教育和组织其他动物的工作就落在了几口猪的肩上。在这些猪里面,最杰出的是两口年轻的公猪,一个叫雪球,另一个叫拿破仑;他们本是琼斯先生为出售而喂养的。拿破仑个头大,样子凶恶,是一头伯克夏种公猪。他也是农场里唯一的伯克夏种,不爱多说话,却是有名的拗性子。雪球同拿破仑不同,性格活泼得多。他伶牙俐齿,一脑子主意,但大家都认为他不如拿破仑性格深沉。农场里其他公猪都是肉猪。名气最大的是一头名叫尖嗓的小肥猪,生得一副团团面孔,炯炯有神的眼睛,动作伶俐,说话的声音尖锐刺耳。尖嗓说话很有口才,在他阐述一个艰深的论点时,身子总爱来回跳动,小尾巴摆来摆去,使他的话语很有说服力。别的动物都说,尖嗓的本领很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三头猪合在一起把老少校的教导发挥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称之为动物主义。每个星期总有几个晚上,当琼斯先生就寝之后,他们就在大谷仓里召集会议,向全体动物宣传解释动物主义的一些原则。开始的时候,动物们对这些解释冥顽不灵或者无动于衷。有的动物说什么要对琼斯先生—— 他们称他为“主人”——忠诚、尽职,有的说一些蠢话,像什么“琼斯先生给我们吃喝,要是他不在了,我们就得饿死了”等等。还有的动物提出问题说:“我们死后发生的事管他作什么呢?”为了让动物们认识到这些想法背离了动物主义的主旨,几口猪费了不少力气。最愚蠢的问题是白马茉莉提出的。她问雪球的第一个问题是:“造反以后还有方糖吃吗?”

  “没有了,”雪球语气坚定地说,“我们的这个农场没有做糖的办法。再说你也不需要吃糖,燕麦和甘草有的是叫你吃的。”

  “还让我在鬃毛上扎飘带吗?”茉莉又问。

  “同志,”雪球解释说,“你这么热衷扎在脖子上的飘带是奴隶的标志。自由远比那些带子可贵,这一点你就不了解吗?”

  茉莉同意雪球的话,可是显得并不那么信服。

  对三口猪来说,更艰巨的斗争是拆穿摩西散布的一些谣言。摩西是琼斯先生驯养的最得宠的一只乌鸦。它是一个内奸,总爱搬弄是非。另外他还会花言巧语地编织瞎话。据他说,他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很神秘的叫糖果山的地方,所有的动物死了之后都要到这个地方去。糖果山在天空上某个地方,在云端上不远的地方。摩西还说,糖果山一周七天每天都是星期日,苜蓿一年四季常青,篱笆上长满方糖和亚麻子饼。动物们都不喜欢摩西,因为他就喜欢闲扯,什么活儿都不做。但是他说的糖果山的事倒有些动物相信。三口猪费了好大唇舌才说服这些动物,叫他们不要相信有这么一个莫须有的地方。

  猪的最忠实的信徒是两匹驾车的马,拳击手和苜蓿。这两个动物几乎不会思考任何问题,但是一旦他们接受了猪作为他们的导师,不论猪说什么,他们都记在脑子里,而且用简单的条条道道再把它们传授给其他动物。每次在谷仓开秘密会拳击手和苜蓿从不缺席,会议结束齐唱《英格兰牲畜之歌》时他俩总带头领唱。

  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造反比每个动物期望的来得更早,成功也更容易。过去这么多年,琼斯先生作为动物的饲养人,管理从不手软,作为农场主,经营也非常能干。但最近这一段日子他却走了背运。同人打一场官司,输了不少钱,弄得他心灰意冷。后来他开始酗酒,喝得越来越过量。有时候一连几天懒洋洋地坐在厨房里一把老式木头靠背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翻报纸。偶尔把面包片在啤酒里浸一下喂喂摩西。琼斯手下的工人也变得懒懒散散,偷奸耍滑。农场的田野里长满了野草,鸡棚马厩的屋顶开始漏雨,树篱没人修剪,动物们更是连饭也吃不饱了。

  到了六月,该是收割牧草的时节了。6月24日是英国的施洗约翰节。头一天,星期六晚上,琼斯先生去了威灵顿,在红狮酒馆喝得烂醉如泥,直到星期天中午才回农场。工人们一清早挤了牛奶,没有给动物添加饲料,就都到野地里打兔子去了。琼斯先生回到家里,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坐,用一张《世界新闻》往脸上一盖,马上就入了梦乡。直到黄昏,动物始终没有人喂。最后动物们实在无法忍受了。一头母牛首先用犄角撞破饲料储藏室的木门,所有动物跟着就都拥进去,拼命抢吃盛在箱子里的饲料。就在这个时候,琼斯先生睡醒了。他同四个雇工一分钟也没耽搁,马上手持皮鞭冲进储藏室,四面八方地乱抽乱打。这一来,一直饿着肚子的动物们更加激怒了。虽然事先他们根本没有这样的计划,这时却不约而同地向鞭打他们的人身上冲去。琼斯同他手下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四面受敌,动物们或者用角触,或者用蹄踢,局势完全失控了。动物的这种行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向任凭他们随便鞭打、虐待的动物一下子造起反来了。这几个人简直吓得惊慌失措。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就放弃了没有意义的抵抗而仓皇逃跑了。一分钟以后,只见这五个人正在通向大路的马车道上狼狈逃窜,而大获全胜的动物们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琼斯太太从卧室的窗口里向外望去,正好看到发生的这些事。她急忙把一些财物收进一只毛毯缝制的口袋里,从另外一条路溜出了农场。摩西从架子上跳起来,扑扇着翅膀在后面追她,大声呱呱叫着。这时动物们已经把琼斯同他的工人追到外面的大路上,钉着五根栏木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就这样,动物们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造反已经大功告成了。琼斯先生被赶走,农场归动物所有了。

  开始一段时间,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们作的第一件事是在农场的界内集体跑圈儿,好像要弄清楚确实不再有人藏在哪里似的。之后他们又跑回农场的各个棚栏里,他们把恨之入骨的琼斯统治的所有遗物消灭掉。位于马厩一端的装挽具的屋子被冲开了,马嚼子、鼻环、拴狗的链子、琼斯先生用来阉猪阉羊的残酷的刀子……一股脑儿被扔到了井里。缰绳、笼头、眼罩和挂在牲畜脖子上、带有污辱性的草料袋被抛到院子里熊熊燃烧的垃圾堆里。皮鞭自然也被同一方法处理掉。当动物们看到鞭子在火堆里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乐得撒起欢儿来。雪球把赶集的日子系在马鬃、马尾上的饰带也都扔在了火里。

   “这些飘带应该看作是衣服,”他说,“衣服是人的标记,动物的身上不应该挂一根布丝。”

  拳击手听到这番议论后,立刻把一顶小草帽拿来,这顶小草帽本是他夏天为了防苍蝇钻进耳朵里戴的。他把帽子扔到火堆里同别的东西一起烧掉。

  没有多长时间,动物们已把所有能使他们想起琼斯先生的东西都消灭干净了。拿破仑把他们带到储藏室,分给每个动物双份饲料,每条狗分到两块饼干。这以后他们唱起了《英格兰牲畜之歌》,从头唱到尾,一连唱了七遍,然后各自就寝。他们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

  第二天,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醒过来。突然间,他们想起来昨天发生的那件不同寻常的事件了,于是全体跑向牧场。在通往牧场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丘,站在那上面几乎能望到农庄的全景。动物们冲到山顶,在清晨明亮的光线中,他们向四周眺望。一点不错,农庄现在是他们的了,凡是他们能看到的东西都归他们所有了。在一阵狂喜中,动物们兜着圈儿奔跑、撒欢儿,兴奋得一个劲向半空蹿跳。他们在露珠里打滚,一口一口地啃着甘美的夏草,把脚下的黑土块踢得四处飞溅,使劲吸着田野的芳香气味。这以后,他们在整个农庄巡视了一圈,耕地、干草地、果园、池塘、小树林……不管看什么都叫他们惊羡得说不出话来,倒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似的。就是现在看着,他们也不敢相信这都是自己的财产了。

  后来他们排成一行走回农场的那些建筑物,走到场主的住房前,他们谁也不说话地站住了。这所住宅也是他们的了,可是他们害怕走进去。过了一会儿,雪球和拿破仑还是用肩膀把门顶开,于是所有动物排成单行,一个跟着一个地走进去。他们走路非常小心,生怕惊扰了什么。他们踮着脚,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说话不敢大声,彼此只咬耳朵。他们怀着莫大的敬畏盯着屋中令人无法置信的华丽的陈设,铺着羽绒红垫子的大床、穿衣镜,用马鬃填起的沙发,布鲁塞尔地毯,以及摆在客厅壁炉架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石版画。在他们看完这一切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发现茉莉不见了。他们又转身回去,只见这匹骒马正呆在最漂亮的一间卧室里舍不得离开。她从琼斯太太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蓝飘带,对着镜子在自己肩膀上比来比去,正在迷迷糊糊地欣赏自己的芳姿呢!别的动物把她大骂一顿,便都走了出去。厨房里挂着几条腌制的火腿,被动物取下来准备埋掉。洗碗间摆着一桶啤酒,拳击手抬起蹄子踢了个大洞。房子里其余的东西动物都没有动。大家在现场一致通过一项决议,这所农场主的住房今后应保持原样,作为一个博物馆。动物们全都同意谁也不住进去。

  吃过早饭后,雪球和拿破仑重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同志们,”雪球说,“现在才六点半钟,咱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呢。从今天起咱们开始割草。但是在此之前,有一件事须要首先占用咱们一点儿时间。”

  这时几口猪才向大家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靠自学已经学会识字和书写了。他们用的是一本琼斯先生的孩子们用过后扔在垃圾堆里的拼音课本。拿破仑派别的动物取来了几桶黑漆和白漆,带着大家走到通往大路的五道栏木大门。接着,雪球(三头猪中他写字写得最好)用蹄子上的两个趾头夹住一支大笔,把写在大门最上一根横木上的“庄园农场”四个字涂掉,改写成“动物农场”。从今以后,这就是他们农场的名字了。题完了场名以后,他们又回到农场里的栏圈,雪球和拿破仑叫动物们搬来一架梯子,靠着大谷仓一端的山墙竖起来。猪向动物们解释说,通过最近三个月的学习,他们已经把动物主义的宗旨精简为七条戒律。现在他们就把这七条戒律写在墙上。这样这七条戒律就成为不可更改的法律,动物农场的全体动物以后要永远遵守。叫一口猪平稳地站在梯子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雪球费尽力气才爬上梯子。尖嗓站在低几磴的地方提着油漆桶,雪球开始写字。这七条戒律是用白漆在涂着柏油的墙上用大字书写的,从三十码远以外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七戒

  1、凡用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

  2、凡用四条腿走路或者有翅膀的都是朋友。

  3、一切动物都不许穿衣服。

  4、一切动物都不许睡床铺。

  5、一切动物都不许喝酒。

  6、一切动物都不许杀害其他动物。

  7、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

  字写得非常整齐,除了“朋友”一字有两个字母拼颠倒、几个S写反了以外,其他拼写都没有错误。雪球为其他动物高声朗读了一遍。大家都不断点头,一致拥护。一些比较聪明的立刻就开始背诵起来。

  “同志们,”雪球扔下大笔说,“现在咱们上草场去吧。咱们一定要维护动物的名誉,要比琼斯同他的工人收割得更快。”

  三头母牛早已经显得烦躁不安了,这时开始大声哞哞叫起来。原来已经有一天一夜没人挤奶,他们的乳房简直快胀裂了。小猪想了想,就让动物取来奶桶,相当成功地给奶牛挤了奶;他们的蹄子干这个活儿是很合适的。没过一会儿就挤了五桶冒着沫的浓浓的鲜牛奶,许多动物都很感兴趣地看着这几桶奶。

  “这些牛奶怎么办?”有的动物问。

  “过去琼斯有时候在我们的饲料里拌些牛奶。”

  “先别管这些了,同志们。”拿破仑站在奶桶前边吼道,“牛奶会照管好的。收割牧草的事更重要。雪球同志给大家带队。我过后几分钟就去。前进,同志们!牧草等着收割呢!”

  于是动物们成群结队走向草场,开始收割。等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牛奶已经不见踪影了。

第三章:七戒

  动物们干得非常辛苦,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才把饲草收割起来。但是他们的汗水没有白流,因为收获比他们期望的更加成功。

  他们干活儿有时非常艰苦,因为农具都是为人而不是为动物设计的。任何动物都不会使用本该用两腿站着进行操作的工具。这对他们是极其不利的。但是小猪非常聪明,总能想出一些办法避开困难。至于那几匹马,他们对田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事实上,他们对割草、耙地这些活儿远比琼斯同琼斯的工人更内行。猪实际上并不劳动,而是指挥、监督别的动物干活。由于学识远远超过其他动物,他们自然而然地承担了领导的职责。拳击手和苜蓿自己驾上了割草机或者马拉耙(现在当然用不着马嚼和缰绳了),在地里绕来绕去,步伐稳重。一口猪跟在后面,有时喊一句“加把劲,向前,同志!”有时喊一声“松口气,退后,同志!”每个动物,连同那些最卑微的小动物,个个都参加了翻草和捡拾的工作。小鸭和小鸡在烈日下整天在地里奔走,每次嘴里只能衔一小撮草。动物们最后收割完饲草,比当年琼斯和他的工人干这个活儿少用了两天时间。另外,这次也是农场从来没有过的大丰收。收获一点儿也没有浪费。鸡、鸭目光都很敏锐,把地里的草梗一根不漏地衔了回来。农场的动物没有一个偷嘴吃,哪怕一小口都收回来归公。

  整个夏天农场的庄稼活儿干得像钟表运行一样准确。动物们个个兴致很高,他们从来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幸福。吃每一口食物都让他们感到极大的、实实在在地快乐,因为他们吃的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粮食,而且是通过自己的劳动生产出来的,不是过去吝啬的主人施舍给他们的。在农场的寄生虫——卑鄙的人类被赶走以后,每个动物都有了更多的食物,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尽管他们对此还不习惯。他们自然也遇到很多困难。比如说,在这一年稍晚的季节,他们收割谷物的时候,因为农场没有脱粒机,动物们不得不按照古老的方法用蹄子、爪子把谷粒踩下来,再用嘴吹气去掉谷壳。靠着猪的聪明智慧同拳击手强大的膂力,这些难关都被一一克服了。拳击手受到每个动物由衷钦佩。就是在琼斯时代,他干活儿也从来不惜力,现在他更像独自一个干三匹马的活儿了。有些日子,农场的全部农活儿似乎都落在他那强健的肩膀上。从早到晚,只见他不是推就是拉,哪里的活儿最累,他就出现在哪里。他同一只公鸡约定,每天提前把他叫醒,比其他动物早起半小时。在每天正常劳动时间开始之前,他就在最需要的地方义务地干起来了。每当工作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他总是用“我要更努力工作”来回答——这句话已经成为他的口头禅了。

  但是其他动物也都在各尽其能地劳动着。就拿鸡鸭说吧,靠着把遗漏在田里的零散谷粒收集起来,他们就节约了五蒲式耳的粮食。谁也不偷窃,谁也不抱怨自己的口粮不够。过去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吵嘴、咬斗和争风吃醋几乎不再发生了。没有一个动物偷懒——或者说,几乎没有动物偷懒。茉莉总是拖拖拉拉不肯准时起床,这倒是真的。在干活儿的时候她也总是借口一颗石子夹在蹄子里提前下工。此外,猫的行径也有些与众不同。大家不久就发现,每逢有什么工作要做的时候,就找不到她的踪影了。她一失踪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该吃饭的时候才又露面,要么就是晚上,直到活儿都干完以后,才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她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很好的借口,故作亲密地呼噜噜地叫着,让别的动物无法怀疑她有任何不良的动机。驴子老本杰明在造反以后好像丝毫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同琼斯统治农场的时候一样慢腾腾地埋头干活儿,既不偷懒,也不多做自己份额以外的事。他对造反和造反以后的各种变化从不发表任何意见。要是别的动物问他,琼斯离开以后他是否更加幸福,他就说:“驴子的寿命长得很,你们还都没见过死驴呢。”提问者虽然觉得他的回答可能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可是无法细问,只能由他去了。

  星期日大家都不工作。早饭比平常晚一个小时,饭后首先举行一个仪式,每周如此,从无例外。仪式的第一项内容是升旗。雪球在挽具房里发现了琼斯太太的一块绿色的旧桌布,他在上面用白漆画了一个兽蹄和一只犄角。每个星期在农场庄园中升上旗杆的就是这面旗子。雪球解释说,绿色代表英国绿色的田野,而蹄子和犄角则象征人类最终被推翻,将来必将兴起的动物共和国。升旗后动物涌入大谷仓举行全体大会,名为大集会。大集会制定未来一周的工作计划,提出各项议案,进行讨论。提出议案的总是那几头猪;别的动物知道怎样表决,自己却想不出任何建议。在讨论中发言最积极的是雪球和拿破仑。但动物们都发现他们俩的意见从不一致:一个提出任何议案,另一个肯定表示反对。甚至在全体都同意把果园后面的一小块地留起来作为那些失去工作能力的动物的养老所(这个决定本身谁也无法反对)之后,在确定不同动物的退休年龄时,两口猪也各抒己见,争论得难解难分。大集会最后总是以齐唱《英格兰牲畜之歌》结束。星期日下午是动物进行娱乐的时间。

  挽具室被几口猪辟作司令部,只供他们使用。每天晚上,猪就在这里从书本上学习铁匠活、木工活和别的一些实用技艺。书是他们从过去场主住房里拿来的。雪球还忙忙碌碌地把其他动物组织起来,成立了好几个他所谓的动物委员会。他对做这类事情兴趣极大,简直不知疲倦。他为母鸡组织了勤生蛋委员会,为奶牛组织了清洁尾巴同盟,为绵羊发起了增白羊毛运动,此外还成立了旨在驯服老鼠和野兔的野生同志再教育委员会等等。自然了,他也建立了阅读班、写字班等一些小组。总的来说,这些计划都失败了。就以驯服野生动物的计划来说吧,刚一实施就流产了。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仍同过去一样,无法改变。如果对他们表示一点宽容大度,他们就得寸进尺。猫加入了再教育委员会,有一段日子非常积极。有一天有的动物看见她坐在屋顶上同几只麻雀交谈。麻雀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她无法捕捉。她对麻雀说,现在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了,如果哪只麻雀愿意,不妨走近她,在她的爪子上呆一会儿。但是麻雀们仍然不敢走近。

  但是读写班却是很大的成功。到了秋天,差不多农场里的所有动物都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些字了。

  至于那几口猪,他们早就能够非常熟练地看书写字了。狗的阅读本领也学得很好,只是他们除了念七戒外对看书不感兴趣。山羊穆瑞尔识字的本领比狗还好,有时候他从垃圾堆里拾到一块报纸碎片,晚上就念给同伴听。本杰明能像小猪一样熟练地看书,但他从来不发挥自己的特长。他说,据他所知,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念的东西。苜蓿学会了26个字母,却一直学不会拼音。拳击手学到第四个字母D 再往下就学不会了。他能够用一只大蹄子在地上划出A、B、C、D四个字母,之后就站在那里抿着耳朵瞪着这四个字母看,有时候还抖动一下额毛。他拼命想下一个字母是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偶然也有几次他也在学习E、F、G、H几个字母,可是等他学会这几个字母,开头的A、B、C、D他又忘了。最后他决定只记住四个字母算了。每天他都写一两次,为了永远记在脑子里。茉莉只肯学拼写自己名字的五个字母,其余的就不学了。她用几根细树枝把名字整整齐齐地摆出来,再装饰上一两朵花,然后就围着转圈,自我陶醉起来。

  农场里其他动物学会 A字再也没有学会第二个字母的了。另外一点是,像羊、鸡、鸭这些愚笨的动物,甚至连七条戒律也记不住。雪球煞费脑筋地思索了一番,最后宣布说,七条戒律的含义实际上可以概括为一句:“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他说这句话包含了动物主义的基本道理。谁能彻底掌握这句话,谁就保险不受人的影响。鸟儿开始时表示反对,因为他们看去也只有两条腿,但是雪球向他们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雪球说:“同志们,鸟类的翅膀是推进器,而不是操纵器,因此应该看作是腿。人的标志是手,手是人犯下种种罪行的器官。”

  鸟儿们并不理解雪球用的深奥的大词,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于是所有那些低等动物就开始努力背诵这句新格言了。“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几个字也被写在大谷仓墙上,写在七条戒律上面,字体更大。绵羊背会这句话之后,对这句格言特别喜爱。他们常常一卧在地里,就咩咩地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有时连着叫几个钟头也不住口,从来不感到厌倦。

  拿破仑对雪球组织的那些委员会不感兴趣。他认为,对幼小动物的教育要比为那些已经成熟长大的做任何事更重要。正好杰西和蓝铃花在割完饲草后都生下了小崽,两条狗一共生了九只壮实的小崽。小狗刚一断奶,拿破仑就把他们从母亲怀里抱走了。他说,他要负责这几只小狗的教育工作。这几只小狗被他弄到一间小阁楼上。只有竖在挽具室的一架梯子可以通到那间阁楼。拿破仑叫这些小狗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农场里的动物不久就忘记他们的存在了。

  牛奶神秘消失的秘密不久就揭开了。原来牛奶每天都被搅拌在猪食里了。早熟的苹果这时已经熟透,不少被刮落到果园的草地上。动物们都认为这些果子理所当然地应由大家均分,但是有一天传下命令说,落地的苹果要收集起来,运到挽具室供猪享用。有的动物咕噜着表示不平,但是并没有什么结果。对这一决定所有的猪都没有异议,就连雪球和拿破仑都没有说什么。后来尖嗓被派去对其他动物作了些解释工作。

  “同志们,”尖嗓吼道,“我希望大家不会认为我们猪这样做是出于自私和特权吧?我们许多猪实际上并不喜欢喝牛奶、吃苹果。我自己就很不喜欢。我们之所以要消耗这些东西,唯一的目的是为了保持我们旺盛的精力。牛奶和苹果含有一些对猪的健康必要的物质,这一点在科学上已经证明了。同志们,我们猪是脑力劳动者。咱们农场的组织工作和管理工作都有赖于我们。我们不分日夜关心着你们的福利。正是为了你们,我们猪才不得不吃那些苹果,喝那些牛奶。你们知道不知道,要是我们猪履行不了职责,将会发生什么事?琼斯就要回来了!是的,琼斯先生一定要复辟了!我敢肯定,同志们。”尖嗓一边跳来跳去,一边甩动着尾巴,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敢肯定,你们中间谁也不希望看到琼斯回来吧!”

  如果说有一件事这些动物坚信不移,那就是他们绝不要琼斯回来。分苹果的事一经尖嗓从这个角度进行解释,动物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猪要保持健康的体态,这一点太重要了,动物们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没有任何争论大家就都同意叫猪单独享受牛奶和落地的苹果(以及后来成熟大批收获的苹果)。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第四章:牛棚之役

  这一年夏末,全郡至少有一半地区已经传开了动物农场发生的事了。雪球和拿破仑每天都派出几群鸽子,吩咐他们混进附近一些农场的动物里,把造反的事说给他们听,教他们唱《英格兰牲畜之歌》。

  这一段日子琼斯先生多半消磨在威灵顿的红狮酒馆里。只要有人肯听,他就唠唠叨叨地向人们诉苦,述说他如何被一群流氓畜牲从自己的产业赶出来这段极不公道的荒谬故事。别的农场主在原则上都对他表示同情,但在最初一段时间并没有给他什么实际帮助。这些人心里盘算的是,能不能从琼斯倒霉的事里为自己捞取点什么好处。幸而与动物农场毗邻的两处农场彼此一直不和。其中一处名叫狸林的是个经营不善的老式大农场,长满了一丛丛小树,牧场荒芜,树篱东倒西歪。这家农场的场主皮尔京顿先生是一个乐天逍遥的绅士派头农夫,根据不同季节,大部分时间不是用于垂钓就是狩猎。另一处名叫狭地的农场面积较小,但是经营得较好。场主弗里德利克先生精明、强悍,成年累月同别人打官司。这个人遇事斤斤计较,一点亏也不肯吃,在当地是人人皆知的。皮尔京顿同弗里德利克两人谁都看不起谁。即使遇上一件对两家都有好处的事也绝对说不到一起。

  虽然如此,动物农场动物造反的事还是把两人吓得够呛。他们焦急地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动物多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对于动物自己能够管理农场的事,一开始他们还强自摆出轻蔑讥笑的样子。这出闹剧不出半个月就会结束,他们说。他们到处放风说,庄园农场(他们坚持称之为庄园农场,绝不肯用动物农场这个名字)的动物正在无尽无休地彼此打斗,很快就都要饿死了。过了一段日子,那里的动物显然没有饿死,于是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又改变调子,开始谈论那里盛行的种种邪恶暴行。据说那里的动物正在相互残食,用烧红的马蹄铁对弱小者施加酷刑,雌性动物被共同占有。根据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的看法,这就是违反自然规律造反的恶果。

  然而,凡是听到这些消息的,谁也没有完全相信。相反的,有关动物把人类赶走而且非常成功地自己管理农场事务的种种传说却越传越广,尽管有些事实传说不清,有些又说走了样。在整个这一年中,农村各地掀起了一股股造反的浪潮,一向驯顺老实的公牛突然撒起野来;羊群撞破了篱笆,吞食苜蓿草;奶牛踢翻奶桶;猎马跑到围栏前不肯跃过,把马背上的人掀到围栏的另一边。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不仅是《英格兰牲畜之歌》的曲调,就连歌词也到处传遍了,而且传播速度之快令人吃惊。人们听到了,自然怒不可遏,虽然他们假装说,这首歌滑稽可笑;他们不了解,动物们居然会唱起这样无聊、下流的歌曲来。任何动物只要被发现哼唱这首歌曲,立刻就要挨一顿鞭子。但即使这样,歌声还是压制不住。山鸟在树篱上哑哑地唱,鸽子在榆树枝上咕咕地唱,甚至铁匠丁当打铁、教堂敲钟也都隐约传出这一曲调。人们一听见这首歌就暗暗发抖,它好像预示了人类的末日即将来临。

  十月初,谷物都已收割、码好垛,一部分已经脱粒。这时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飞落到农场的院子里,神情激动得不得了。琼斯带着手下的工人,连同狸林和狭地两个农场的五六个人到农场里来了。他们已经走进了横钉着五根栏木的大门,正沿着马车路往农场走呢。琼斯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拿着一枝枪,其余的人个个手中都有棍棒。非常清楚,这些人是来收复失地的。

  这件事动物们早已料到,而且已经为此做了种种准备。雪球研究了从农场住房里找到的一本讲述恺撒大帝历次战役的书,担任这次防卫战的指挥工作。他立即下达战斗命令,几分钟内,每个动物就已各自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了。

  当进攻的人群走近农场的建筑物时,雪球发出第一号攻击令。鸽子总数多达三十五只,立即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不断把鸽粪屙到人们身上。正当这伙人忙着对付鸽子,藏在树篱后的一群鹅冲了出来,开始凶狠地撕咬他们的腿肚子。但这还只是雪球安排的一场小小的接触战,目的在打乱进攻者的阵容。人们用棍棒不很费力地就把鹅赶走了。雪球这时发动了第二线的进攻。他自己带头,率领着穆瑞尔、本杰明和所有的绵羊冲了过去,从四面八方对来犯的人又顶又撞。本杰明则转过身子来尥起蹶子来。这次攻击虽猛,仍然抵不过人们的棍棒和带钉的靴子。雪球突然尖叫了一声。这是撤退的信号,所有动物听到这个信号立刻掉头从门口退回院子。

  人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正像他们想像的那样,他们看到动物已经溃逃了。于是进攻者不再保持整齐的阵容,只顾向前追击。这正是雪球定下的计策。这伙人刚走进院子,一直埋伏在牛棚里的三匹马、三头牛和另外几口猪就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把进攻者的归路切断。雪球这时发出进攻信号。自己领头向琼斯扑去,琼斯看见雪球奔来,举枪射击,铅弹只在雪球的背上划了几道血印,却把一头羊打死了。雪球不等琼斯再次发射,就把二百多磅重的身躯撞到琼斯腿上。琼斯一下子被抛到一个粪堆上,猎枪也从手里飞走了。但是动物中间最可怕的要数拳击手了。只见他两只后腿着地,像匹大种马似的抬起钉着铁掌的前蹄朝人猛踢。第一脚就踢在从狸林来的一个马童头上,马童顿时倒在地上断了气。好几个人看到这个景象放下棍子就想逃走。这些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动物们立刻冲过去,把他们追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所有的人都挨了动物踢打、顶撞、啃咬,有的还被撞倒在地,受到动物踩踏。一句话,农场的动物没有一个不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人类进行报仇。甚至猫也突然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到一个牧牛人的肩上,用爪子抓他脖子,抓得那人鬼哭狼嚎。这些人趁着出口短时间没有动物阻挡的时候,立刻跑出院子,朝着大路方向抱头鼠窜。就这样,不到五分钟时间,入侵者已经惨败。他们从哪条路走进来,又从原路灰溜溜地逃走了。几只鹅在后面紧紧追赶,一边叫一边咬他们的小腿。

  除了一个人以外,这一伙人都走了。拳击手转回院子,用蹄子扒拉了一下脸朝下躺在地上的马童。这个小家伙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拳击手难过地说,“我不是有意做的。我忘了我钉着铁掌了。谁能相信我杀人是无意的呢?”

  “不要伤感了,同志!”雪球说,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战争就是战争。人只有死去之后才是善良的。”

  “我不想伤害性命,即使人我也不想杀害。”拳击手反复说,眼中噙着泪水。

  “茉莉到哪儿去了?”有谁惊叫起来。

  茉莉真的不见了。一时大家感到非常惊慌,害怕人们把她伤害了,或者甚至把她抢走了。但是最后茉莉还是被找到了,原来她正藏在马厩里,头埋在马槽的干草中。刚才枪声一响,她就立刻逃离战场。当这些动物寻找茉莉回来以后,他们发现那个马童已经苏醒,走掉了;原来刚才他只是昏厥过去。

  动物们欢欣鼓舞地重新聚集在一起,每个动物都在用最大的嗓门述说自己在刚才一场战争中的战绩。一场祝捷大会临时组织起来。旗子升起来,动物们接连唱了几遍《英格兰牲畜之歌》,接着为死去的绵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她的坟墓上栽种了几棵山楂树。雪球在墓前作了简短的演说,强调全体动物在必要的时候都应该有为动物农场牺牲的决心。

  动物们一致决定设立一种军功勋章。“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当场颁发给雪球和拳击手。这块铜牌(实际上这是他们在挽具室找到的马具上的几块铜饰品)要在星期日和节假日佩戴。另外还有“二级动物英雄”勋章,追赠给牺牲了的绵羊。

  关于这场战斗应该叫什么名字,动物们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叫“牛棚战役”,因为向敌人奇袭的伏兵就埋伏在牛棚里。琼斯先生的猎枪被发现抛在泥土里;动物们还发现他原来的住房里存着不少子弹。他们决定把这枝枪架在旗杆底下当作礼炮,一年鸣放两次,一次在十月十二日牛棚战役周年纪念日,一次在施洗约翰节 —— 动物造反纪念日。

第五章:风车计划

  冬天快要到了,茉莉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教了。每天早上干活儿她总是迟到,她为自己开脱说睡觉睡过了头。她还总是抱怨身体这里、那里说不出缘由地疼痛,虽然她的胃口好得惊人。她寻找各式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总是跑到水塘边上,呆呆地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影像。另外,还有一些谣言性质更严重。有一天茉莉口里嚼着干草轻松愉快地走回院子,卖弄地甩着尾巴,这时苜蓿把她叫到一边。

  “茉莉,”苜蓿说,“我要同你谈一件正经事。今天早上我看见你站在咱们农场同狸林农场交界的篱笆旁边往那边看。站在篱笆另一边的是皮尔京顿的一个工人。我虽然站得很远,可是我觉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正同你说话,而且你还让他摸你的鼻子。这是怎么回事,茉莉?”

  “他没摸我!我没叫他摸!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一边喊一边跳着脚用蹄子刨地。

  “茉莉,看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发誓那人没摸你的鼻子?”

  “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重复说,却不敢看苜蓿的眼睛。话一说完,她马上飞快地逃到田野里去了。

  苜蓿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她对谁都没说就独自走进茉莉的马厩,用蹄子在稻草中翻寻。藏在草下面的是一块方糖和几束各种颜色的饰带。

  三天以后茉莉失踪了。接连几个星期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还是鸽子带回了消息。鸽子说他们在威灵顿市镇的另一边看见她了。茉莉驾着一辆漆成红黑两色的轻便马车,马车正停在一家酒吧前边。一个穿格子马裤、系着绑腿套的红脸汉子——这人的样子像是酒馆老板——正一边摸她鼻子一边喂她糖块吃。茉莉的鬃毛重新修剪过,额头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飘带,看来非常得意,鸽子说。从此以后,动物们就都闭口不提茉莉的事了。

  一月份天气非常恶劣。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地里什么活儿都没法干了。大谷仓里连着开了几天会,猪正忙着制定下个季度的工作计划。这时动物都已接受这一事实:由于猪比谁都聪明,农场的种种措施都由他们决定,但他们制定的方案必须得到动物多数票的批准。这种安排本来是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的,如果不是雪球和拿破仑总是争吵不休的话。任何问题只要可能出现第二种意见,他们俩必定各持一种意见。如果他们中的一个提议更多播种大麦,另外一个肯定要求扩大燕麦播种面积。如果一个认为某一块地适宜种洋白菜,另外一个就坚持说这一块地除了根菜植物种什么都不成。他们俩都各有自己的支持者,于是双方开始激烈地争论。雪球的口才好,会演说,在大会上常常能够赢得多数支持者,而拿破仑则善于在会外游说,取得动物们的同情。特别是绵羊,差不多都被他拉拢过去了。最近一段时期,绵羊不分时间、场合,动不动就唱 “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大会常常为她们的咩咩声打断。大伙儿还发现,正当雪球的发言讲到最关键的时刻,绵羊就高喊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口号。雪球从农场的住宅里找到几本过期的《农场主与畜牧业》杂志,仔细阅读后,脑子里充满了改革与改进农场计划。他头头是道地谈论农田排水、青贮饲料和碱性沉渣等问题,又定制出了一个复杂的方案,叫动物们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把粪便直接排泄到耕地里,节省运送的劳动量。拿破仑自己从不制定计划,但却冷言冷语地说,雪球的计划都是空想,绝不会成功。他好像在等待一个什么时机。这两口猪矛盾重重,争吵不休,但最厉害的一次莫过于关于建立风车的争执了。

  在离农场建筑物不远的一块狭长的牧场上有一个小土山,这是农场里最高的地方。在观测了周围的地势以后,雪球宣称这里正好可以竖起一台风车,可以用来发电,供给整个农场电力。有了电力,牛棚、马厩不仅能有灯光,而且在冬天可以供暖。另外,他们还可以开动一台圆锯、一台铡草机、一台甜菜切片机和一台电动挤奶器。动物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东西(农场原本是极老式的,使用的都是些最原始的机械)。雪球向他们描绘了一幅幅奇妙的图景:机器如何替代他们干活儿,动物们可以安闲地在地里吃草,通过阅读书籍和交谈提高自己的智力。雪球的这一番描述叫动物们听得目瞪口呆。

  没过几个星期,雪球就把设计风车的详细方案拟定出来了。各种机械的细图大多是他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里描绘下来的。一本书叫《住房设计一千例》,一本书叫《人人可当泥瓦工》,另一本是《电学入门》。雪球把过去放孵卵器的一间屋子作为自己的工作间,他可以在那里光滑的地板上绘图。他把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一呆就呆几个小时。他把书翻开,用一块石头压着,用蹄子的两趾夹着一支粉笔,在屋子里急急地走过来走过去,一笔一笔地在地上画图,不时兴奋地哼唧一声。他绘制的图逐渐成为一组复杂的杠杆和齿轮,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地板。雪球画的图别的动物显然一点也看不懂,但是都觉得太了不起了,所有的动物每天都要来看,一天至少看一次。甚至小鸡、小鸭也都来了。为了不踩坏粉笔印,这些小动物走路都非常小心。只有拿破仑对雪球画的图不屑一顾。他从一开始就宣布反对风车计划。但是有一天他还是突然跑到这里查看来了。他的蹄子沉重地踏着地板,在屋子转了一圈,仔细看了图纸上的每个细节,然后又站在那里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他抬起一条后腿,在图上撒了一泡尿就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在建造风车的问题上,农场分裂成不可调和地对立两派。雪球并不否认,建造风车是件艰巨的事。必须开采石头,砌墙,必须给风车做叶片,之后还需要发电机和电缆(雪球没有说怎样去弄这些东西)。但是他坚持认为这一切工作一年之内都可以完成。这项工程完成以后,雪球说,动物的劳务活儿就可以大大减轻,他们每周只要工作三天就成了。另一方面,拿破仑则宣称目前农场最需要的是增加粮食生产,如果把时间浪费在制造风车上,他们就都要饿死了。动物在两个不同的口号下分成两派。一派的口号是“拥护雪球和一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号是“拥护拿破仑和丰富的食物”。本杰明是唯一不参加任何派别的动物。他既不相信今后食物会更丰富,也不相信风车能够减轻劳动。他的观点是,有风车也好,没风车也好,日子只能照老样子那么过——就是说,糟糕透顶。

  除了风车之争外,在如何防御农场的问题上也有两种对立意见。动物们知道得很清楚,人们在牛棚战役中虽然惨败,但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进攻,试图夺回农场,叫琼斯先生复辟。人们被农场的动物打败的消息已经在各处传开,邻近一些农场的动物听了以后也都蠢蠢欲动,所以人们更认为必须把这个失掉的地方抢占回来。像过去一样,雪球同拿破仑在防卫问题上意见也是分歧的。根据拿破仑的看法,动物必须做的是想法搞到武器,进行训练,学会使用。而雪球则认为必须派遣一批一批的鸽子,煽动其他农场的动物起来造反。拿破仑争论说,如果动物不能防卫自己,必将被人们征服。雪球则分辩说,如果别处的动物都造起反来,这里就不存在防御问题了。动物一会儿听拿破仑讲他的道理,一会儿又听雪球发表他的理论,无法判断谁是谁非。他们总是听谁讲话的时候就觉得谁有道理。

  雪球为设计风车绘制的蓝图终于完成了。第二天动物就要开大会表决,是否进行这项工程。大会在大谷仓里如期召开,雪球站起来开始发言。虽然他的话偶然被绵羊的咩咩声打断,但还是详细论述了修建风车的种种理由。雪球发言结束后,拿破仑站起来反驳。他不动声色地说,建造风车纯粹是瞎胡闹,因此忠告大家都不要投赞成票。话一说完,拿破仑就坐下了。他讲了不过三十秒钟,对自己的发言效果如何,似乎毫不在意。雪球马上又跳起来。首先他大声呵斥住又开始咩咩乱叫的绵羊,接着就又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呼吁动物们支持风车工程。在此以前,动物中支持与反对的数目几乎相等,但是雪球雄辩的口才一下子就把动物们征服了。雪球有声有色地为动物们描绘了动物农场未来的情景:当苦役般的劳动从身上解脱以后他们过的将是何种生活。雪球的想像力已远远超出铡草机和胡萝卜切片机。他对动物们说,电力除了可以供给为每间棚窝照明、提供冷热水和取暖的热力外,还可以用来开动脱粒机、犁、耙、碾子、收割机和捆草机。当雪球的发言结束的时候,动物虽然还没有投票,但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自明的事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拿破仑站起身来,斜着眼睛使劲盯了雪球一眼,接着就提高嗓音一声呼啸。动物们过去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发出这样的尖声呼叫。

  随着这一声尖啸,谷仓外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声。九条颈上戴着镶铜钉脖套的狰狞大狗连窜带跳地冲进屋子,径直朝雪球扑过去。雪球急忙逃离坐席,刚刚来得及避开几条大狗的尖锐牙齿。一眨眼,雪球已经逃出屋外。九条狗紧追不舍。动物们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拥拥挤挤地走出大谷仓,想看看这场追逐有什么结果。雪球这时正在通往大路的那块长条形牧场上飞奔。他使出全身力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可是却甩不脱跟在后面的几条狗。突然,他滑了一跤,看样子这次肯定逃不脱了,但他还是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奔跑。恶狗越追越近,其中一条的血盆大口几乎已经咬住雪球的尾巴,幸而被他及时甩脱。最后,雪球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一蹿,只不过一步之差,他终于从树篱上的一个缺口逃出了农场,转眼就看不见踪影了。

  动物们个个被吓破了胆,一言不发地走回谷仓。一分钟后,几条狗也跳跳蹿蹿地跑了回来。一开始,谁也想像不出这几条狗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个谜还是解开了:原来他们就是拿破仑从母狗怀里拿走,私自养大的几只狗崽。现在他们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大,却已经个头很大,狰狞可怖,像一只只恶狼。他们紧紧挨在拿破仑身旁,像过去别的狗对琼斯先生那样摇摆着尾巴。

  拿破仑这时身后跟着这几条狗,登上过去少校曾站在那里发表演说的地板一端的高台。他向动物们宣布,从今往后不再举行星期日上午的聚会了。这种聚会没有必要,他说,纯粹是浪费时间。有关农场劳动的各种问题将来只要由猪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决定就成了。这个委员会将由他自己出席主持,也不必公开举行。任何决议都将在会后传达给全体动物。动物们星期日上午仍将集会,向农场场旗致敬,唱《英格兰牲畜之歌》,并接受分配给他们的下周工作任务,但是用不着再进行讨论了。

  尽管刚才雪球被恶犬赶走的一幕把每个动物都震骇住,在他们听了这个新决定以后仍然感觉情绪非常沮丧。有一些动物本想表示抗议,可惜他们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就连拳击手也隐约觉得这个决议不太对头,有些惶惑不安。他抿起耳朵,摇了摇额头的鬃毛,想尽力理清思路,但结果还是想不出任何话要说。在猪当中倒是有几个很有表达能力。坐在前排的四口小肥猪跳了起来,同时开始讲话。但是突然间坐在拿破仑身旁的狗发出吓人的狺狺吠声,吓得四口小猪立刻哑口无言,重又坐下。这以后绵羊又开始乱嘈嘈地叫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来。绵羊的吼叫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即使有的动物还想继续讨论也被他们搅散了。

  事情过后,尖嗓被派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向动物们解释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新安排。

  “同志们,”尖嗓说,“拿破仑同志又给自己增加了这样一个新的工作担子,为大家作出巨大牺牲。我想我们大家谁都应该对此表示感激。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认为领导别人是多么大的乐事。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沉重的职责。拿破仑比谁都更加相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这一原则。如果他能叫你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事,那他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但是,同志们,有时你们的决定可能是错误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比如说你们刚才决定跟着雪球走,相信他那制造风车的胡言乱语……雪球是什么东西?现在咱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了,雪球简直就是一个罪犯!”

  “雪球在牛棚战役中作战非常勇敢。”有的动物说。

  “勇敢是不够的,”尖嗓说,“更重要的是忠诚与服从。至于牛棚战役的事,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纪律,同志们,我们需要铁的纪律!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口号。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就会骑到我们脖子上来。同志们,你们肯定不想叫琼斯再回来吧?”

  尖嗓又一次提出这个无须争辩的论点。动物们当然不想叫琼斯回来。如果星期日上午举行辩论会有叫琼斯回来的危险,那就不要这种辩论会吧。拳击手这时已经有时间把事情琢磨透,他说的话实际也是全体动物的感受。他说:“既然拿破仑同志这么说,那一定没错儿。”从这时候起,除了“我要更努力干活儿”这句口头禅外,另一句经常挂在他嘴边上的话就是“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

  这时天气已经变过来,春耕已经开始了。过去雪球用来画风车蓝图的一间屋子一直关闭着,动物们都认为地板上的蓝图早已被擦掉了。每个星期日上午十点,动物们都聚集在大谷仓,接受一周的劳动任务。老少校头骨上的肌肉都已销蚀干净,他的头骨被从苹果园地下挖出来放在旗杆下一块木墩上,摆在那支猎枪旁边。升旗以后,动物们必须排成一行,恭恭敬敬地从头骨前面走过,然后才走进谷仓。现在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都坐在一起了。拿破仑、尖嗓同另一口名叫小不点的猪(他具有作曲写诗的非凡才能),坐在谷仓前边的高台上,九条半大的狗围着他们,坐成一个半圆形。其余的动物都对着他们坐在谷仓地上。拿破仑宣读下周计划安排,声音粗哑,极有军人风度。最后,在全体动物高唱一遍《英格兰牲畜之歌》后,动物们就各奔东西了。

  在雪球被驱逐后的第三个星期日,动物们有些吃惊地听拿破仑宣布,动物农场还是要建造风车了。他并没有叫动物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只是警告说,这一外加的任务意味着极其艰苦的劳动,甚至可能要削减动物们的口粮。但是所有准备工作,直到具体细节都已筹划好,由几口猪组成的一个特别委员会过去三个星期一直在为这一工程进行准备。建造风车连同其他种种改进措施预计需要两年时间。

  这天晚上,尖嗓私下里向别的动物解释说,拿破仑实际上从来不反对建造风车。恰恰相反,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拿破仑。雪球在孵卵室地板画的图都是从拿破仑的图纸上剽窃下来的。事实上风车是拿破仑的创造。有的动物问:那么为什么他当初表示强烈的反对呢?尖嗓摆出一副深知内情的样子说,这正是拿破仑同志聪明过人之处。他当时装作反对风车计划,只是一个除掉雪球的计谋。因为雪球是一个危险分子,是一种恶势力。现在雪球已经被除掉,风车计划就可以不受他干扰顺利地进行了。尖嗓又说,这种作法就是所谓的策略。他把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策略,同志们,策略!”一边说一边摇着尾巴跳圈,而且还得意地咯咯笑着。动物们并不确切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既然尖嗓说得这么令人信服,恰好在他旁边的三条狗又气势汹汹地咆哮着,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一解释,不再追问什么了。

第六章:破戒

  这一年动物们一直像奴隶般地干苦役活。但是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既不惜力,也不怕牺牲,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干的这些活儿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子孙后代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一伙游手好闲、盗窃别人劳动成果的人类。

  整个春季和夏季,他们每周都劳动六十个小时。到了八月,拿破仑宣布他们在星期日下午还要加班劳动。愿意不愿意加班是绝对自愿的,只不过任何动物星期日下午不参加劳动口粮就要减半。即使这样,有些活儿仍然没能干完。这一年的收成不如头一年好。有两块地本应该在夏初种上根菜植物,但因为没能及时翻耕所以没有种上。可以预见,今年冬天将是一个艰苦的季节。

  建造风车出现了许多事前没有料到的困难。农场里本来就有一个很好的灰石矿,另外动物们在较远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不少水泥和沙子,所以建筑材料已经齐备了。动物们最初无法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把灰石砸开,弄成不大不小的碎块。做这样的工作只能用镐和撬棍,而动物们不能用后腿站立,所以使用不了这种工具。只是在几周毫无效果的努力后,才有动物想出了办法——利用地心吸力的作用。采石场里到处是巨大的圆石头,因为体积太大,动物无法利用。现在他们用绳子把石头拴住,牛、马、羊……所有能扯着绳子的动物(在关键的时刻,有时连猪也帮一把手)一起拉住绳子,沿着一个倾斜的缓坡,一点一点地把石头拖到采石场的最高处,然后把它从悬崖边上推下来摔碎。大块石头一旦摔成碎块,运送就是比较简单的事了。马可以一车一车地拉,羊可以一块一块地拽,就连山羊穆瑞尔和驴子本杰明也驾起一辆老式的轻便两轮小车,尽了自己一份力量。夏天快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凑齐了足够数量的石块。这以后在猪的监督下,风车就正式动工兴建了。

  这真是一个缓慢而艰苦的过程。动物们经常精疲力竭地劳动一整天才把一块大石头拖到采石场坡顶。有时候石头从悬崖边推下来却并没有摔碎。如果没有拳击手(他的力气好像有全体动物加在一起那么大),动物们就什么也作不成了。每逢石头向下滑,动物们也被拖着向后倒退,吓得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的时候,总是拳击手使尽力气绷紧绳子,重把滑落的石头拉住。他奋力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向前移,蹄尖死死地抠着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庞大的身躯被汗水浸透。谁看到这一景象都不能不对他产生无限的敬意。苜蓿有时劝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但是拳击手从来都不听她的劝告。对他说来,那两句总是挂在嘴边的话,“我要更努力工作”和“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似乎是对一切问题的回答。他同小公鸡约好,每天早上提前三刻钟(过去只是提前半小时)就把他叫醒。在劳动之后的闲暇时间(如今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也独自到采石场去收集起一车石头,不需要其他动物帮助,独自把石头拉到建造风车的工地去。

  这一年夏天尽管工作非常繁重,动物们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坏。如果说他们吃的东西不比琼斯时代多,至少也没比当时少。现在他们只须喂养自己就成了,无须再养活五口大吃大喝的人。只是这一点优越性就抵消了工作上的很多失败。动物的工作方式在很多方面都更有效益,也能节约劳力。就拿除草说吧,他们能够除得一干二净。这是人们不可能做到的。再比如说,因为哪个动物都不偷食,所以没有必要把农场用栏杆围起来,与耕地分开。这就节省了修理树篱、木门的大量劳动。但是虽然如此,当夏天逐渐过去,很多没有预见到的短缺都开始露头了。他们需要煤油、钉子、绳子,狗要吃饼干,马需要换掌。这些东西农场都生产不了。再往后,他们发现除了各种工具外,还需要种子和化肥,最后还有风车需用的机械。这些东西该用什么方法弄到,没有一个动物想像得出。

  一个星期日上午,当动物们聚齐准备接受一周的新任务时,拿破仑宣布他准备实行一种新政策。从现在起,动物农场将同邻近的几个农场进行贸易活动。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经商谋利,而仅仅是为了获取某些急需的物资。弄到建造风车所需的物品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因此他已经准备好把一垛干草和当年收成的一部分小麦卖出去。以后如果还要用钱的话,就须要出售鸡蛋来补足。卖鸡蛋并不困难,威灵顿一年四季总有市场。母鸡们肯定乐于做出这样的牺牲,拿破仑说。他们应该把出售鸡蛋看作自己对建造风车的特殊贡献。

  动物们又一次感到惶惑不安。永远别同人类打交道,永远别从事商务活动,永远别使用货币——这不是把琼斯撵走以后举行的首次祝捷大会上最早通过的几项决议吗?所有的动物都还记得当时通过决议的情景,至少他们认为自己记得有这件事。曾对拿破仑取消动物大会表示抗议的四口小猪这时又怯怯生生地想发表意见,但是几条狗一阵狂吠马上就把小猪震慑住,谁也不敢说话了。这以后,绵羊像往常一样又开始了“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大合唱,于是一时间的尴尬局面又恢复了正常。拿破仑最后举起一只蹄子,示意叫大家安静。他宣布说,所有的准备工作他都办好了。任何动物都不必同人类发生接触,因为显然没有一个动物愿意这样做。拿破仑准备把整个担子担在自己肩上。一位在威灵顿当律师的温佩尔先生已经同意做动物农场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中间人。他每周星期一都到农场来接受给他的指示。在结束这一发言时,拿破仑像往常一样高呼“动物农场万岁”的口号。这以后动物齐声高唱《英格兰牲畜之歌》,集会就解散了。

  后来尖嗓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对动物们进行抚慰。他向大家保证,过去从来没通过不准做生意和使用货币的决议,甚至没有谁提出过这样的提案。这纯粹是大家胡思乱想。如果追一下根,说不定还是当初雪球散布下的谎言之一。少数动物对此仍然心怀疑虑,于是尖嗓狡诈地问他们:“你们敢肯定这不是你们作过的梦吧,同志们?你们有没有这一决议案的记录?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写着呢?”确实任何地方都没有这种记载。既然没有文字记载,动物们也就以为自己记忆错误,不再深究了。

  根据安排,温布尔先生每星期一到农场来一次。他是个矮个子,蓄着连鬓胡子,相貌狡诈。虽然他只经办一些小事务,但人却非常精明。他比别人更早地看到动物农场需要一名经纪人,代办费数目也不小。动物们看着这位温佩尔先生在农场里进进出出,心头不无恐惧,总是尽量远避着他。但是他们看到四条腿走路的拿破仑居然向两腿站立的温佩尔发号施令,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他们对这种新安排的不安。这时,动物同人类的关系同过去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人们对动物农场的敌意并不因为它的兴旺发达而减小,正好相反,也许正因为这个而更加嫉恨。动物农场迟早必将破产,特别是建造那个风车,肯定要失败,这是每个人笃信不渝的信条。每当人们在酒吧相遇谈起动物农场建造风车的事就用图表相互论证,风车根本修不起来,或者即使修起来也不能运转。虽然如此,他们对动物如此有效地管理自己的事务还是不由自主地萌发了某种敬意。其中一个迹象是在谈到这个农场时,他们也开始使用“动物农场”这个正式名称,而不再叫它“庄园农场”了。另外,他们也不再支持琼斯了。讲到琼斯,这个旧日的场主这时已经放弃了夺回自己农场的希望,移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除了通过温佩尔外,动物这时同外界还没有其他联系,但人们却不断传说,拿破仑就要同狸林农场的皮尔京顿先生或者狭地农场的弗里德利克先生签订某项具体的贸易协定了。但是人们也注意到,从来没有拿破仑同时和两个人做生意的消息。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猪突然都搬进场主的住房,把那里作为自己的住所了。动物们又一次仿佛记得早年间曾经通过一个禁止这一行动的决议。这一次又是尖嗓出头说服大家,事实并非如此。尖嗓说,猪是农场的头脑,他们绝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工作。对领袖(近来尖嗓提到拿破仑总习惯用“领袖”这个尊称)来说,住在房子里比住在猪圈更适合他尊贵的身份。话是这样说,当一些动物听说猪不仅在厨房里用餐,不仅把客厅当作他们的娱乐室,而且在床上睡觉,还是感到震惊。拳击手像往常一样,嘟囔了一句“拿破仑永远正确”就让事情过去了。但是苜蓿却认为自己确实记得曾经有过不许在床上睡觉的禁令。她跑到谷仓一头的山墙前边,望着写在上面的七条戒律,像猜谜似的想弄懂那上面有没有这一条。她发现自己只会读一些字母,就把山羊穆瑞尔拉来。

  “穆瑞尔,”她说,“你给我念念第四条戒律。说的是不是不许在床上睡觉?”

  穆瑞尔费了不少力气才拼读出来。

  “那上面写的是:‘任何动物不许在铺被单的床上睡觉’”,穆瑞尔终于读出来。

  太奇怪了,苜蓿居然不记得第四条戒律还提到了被单。但是既然墙上这么写着,那它一定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尖嗓这时正好从这里经过,身边还带着两三条狗。尖嗓毫不费力气地把整个这件事讲得清清楚楚。

  “同志们,”他说,“这么一说,你们一定听说我们猪现在睡在农场主床上的事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床上睡呢?你们不会认为有过什么禁止在床上睡觉的规定吧?床仅仅意味着一个睡觉的地方。从这一角度看,窝棚里的一堆稻草也是一张床。规定是禁止使用被单,因为被单是人的发明创造。我们已经从住房的床上把被单撤走,改用毛毯了。用毛毯其实也是蛮舒服的。但是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们,同志们,这种床的舒服程度对我们猪来说并不够,因为农场的所有脑力工作都要由我们做。同志们,我想你们不会不叫我们好好休息休息吧?难道你们愿意看着我们过分劳累,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吗?你们肯定不想叫琼斯回来吧?”

  动物们立刻向他保证,他们绝不想这样。就这样,猪在住房床上睡觉的事就再也没有动物继续议论了。几天以后,当动物们被告知,以后猪每天的起床时间要比其他动物迟一小时的时候,也没有谁对此表示不平。

  秋天来临以后,动物们虽然劳累不堪,但还都很快活。他们辛苦劳动了一年,在干草和谷物卖出一部分以后,冬天的储粮虽然已经很不富余,但他们已经建造了一半的风车足以补偿一切了。秋收以后,天气一直晴朗、干燥,动物们干活甚至比以前更勤劳。每天从早到晚,他们拖着石头在场院里奔走,心里想的是,这种苦活是值得做的,风车的围墙又可以高起来一英尺了。拳击手甚至有时夜里也起来,在明亮的月光下独自劳动一两个小时。下工以后,动物们常常围着建造一半的工程走来走去,一边赞赏那笔直的坚固墙壁,一边为自己能建造这样壮丽的工程感到又惊又喜。只有本杰明对风车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但他除了像往常似的叨唠两句“驴子的寿命很长”这类隐晦的话以外倒是没有说别的。

  十一月来了,刮起了呼啸的西南风。工程不得不中断,因为连绵的阴雨无法再搅拌混凝土了。最后有一天夜里,狂风怒号,农场所有的建筑物都刮得摇摇晃晃,大谷仓房顶上有一些瓦片也被刮走了。小鸡们好像同时在梦中听见远处响起了枪声,吓得惊醒过来,咯咯乱叫。次日清晨,动物们从各自的棚里、窝里走出来,发现旗杆已经被大风刮倒,另外果园尽头的一棵榆树像个萝卜似的被连根拔起。这时他们又发现了一件事,每个动物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原来他们看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景象——风车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

  动物们不约而同地冲向出事现场。拿破仑平时走路总是慢条斯理,这时也奔到最前头。可不是吗?风车倒塌了,他们几个月艰苦奋斗的结果已经被夷为平地。地上到处扔着他们辛辛苦苦破开、运送过来的石块。动物们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悲苦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倒塌的乱石堆。拿破仑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偶尔在地上嗅一下。他的尾巴越来越僵直,抽搐似的来回摆动。这表明他正在进行紧张的思维活动。突然间,他好像已经作出决定似的站住不动了。

   “同志们,”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谁是这件事的罪魁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敌人夜里溜进来把风车弄倒的吗?雪球!”拿破仑突然用雷鸣似的声音大吼一声,“这都是雪球干的!这个叛徒,他出于狠毒的用心,梦想阻挠我们的计划,为他可耻地被赶走报仇,就利用黑夜溜进来,把我们将近一年的劳动成果毁掉了。同志们,我现在当场宣布判处雪球死刑。你们谁能叫雪球受到惩罚,谁就能得到‘二级动物英雄’勋章,外加半蒲式耳苹果的奖励。谁能活捉到雪球,就奖他一蒲式耳苹果。”

  动物们听说雪球居然犯下了这样的罪行,都感到万分惊骇,齐声发出愤怒的呼喊。每个动物都开始思索,如果雪球再回来的话,该用什么方法把他捉住。几乎与此同时,在离小山不远处的草地上已经有动物发现了一口猪的蹄印。这些蹄印只能跟踪出几码远,但看来是朝着树篱中的一个缺口走去的。拿破仑仔细嗅了嗅这些蹄印,断定这是雪球留下来的。根据他的看法,雪球很可能是从狸林农场那个方向跑来的。

  “不能再耽误了,同志们,”拿破仑查看了蹄印以后大声喊道,“咱们还有工作要作呢!从今天早上起咱们就重新建造风车。不管刮风下雨,咱们要干一个冬天,要教训一下那个可耻的叛徒,让他知道咱们的工程不是他这么容易就破坏得了的。同志们,大家记住,我们的计划一定不能变更;咱们要按照预定期限一天也不改。前进吧,同志们!风车万岁!动物农场万岁!”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第七章:行刑

  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一开始凄风苦雨,后来就雨雪交加,大地冻得非常坚硬,直到次年二月才逐渐解冻。动物们各自竭尽力量进行风车的重建工作,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外界都在注视着他们,如果这个工程不能如期完成,幸灾乐祸的人们一定会欢欣鼓舞的。

  人们出于嫉恨心理故意不相信风车是被雪球故意破坏的。他们散布谣言说,风车之所以倒塌是因为墙体砌得太薄了。动物们知道这不是事实。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决定,这次砌的新墙不是十八英寸厚,而是三英尺厚,这就意味着要比过去搬运更多的石头。很长一段时间,采石场一直堆满积雪,工作根本无法进行。在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天气变得干燥寒冷,工作有了一些进展,但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干活实在苦不堪言。他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信心了。动物们总是感到寒冷,又经常感到饥肠辘辘。只有拳击手和苜蓿从来没有灰心丧气过。尖嗓常常发表精彩的演说,给大家讲什么服务的快乐,劳动的光荣等等,但是动物受到的更大的鼓舞却来自拳击手的不知疲倦和他那总挂在口边的:“我要更努力工作!”

  一月里,粮食开始短缺了。动物们的谷类饲料定量急剧减少。据宣布说,将发给大家一些额外的马铃薯口粮作为补充。但不久就发现,收获的马铃薯因为在窖里盖得不够严实大部分已冻坏,发软变色,能够食用的已经不多了。有时候一连几天动物只能吃谷糠和甜菜。饥馑已经迫在眉睫了。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向外部世界泄露这个事实。风车倒塌事件给人们壮了胆,他们正在给动物农场制造各种新的流言蜚语。各地又一次流传说,动物们正死于饥饿和疾病,不断彼此残杀,已经堕落到互相吞食和杀戮幼兽的地步了。拿破仑非常清楚,如果农场里食物短缺的真实情况叫人类知道,后果将如何严重,因此他利用温佩尔先生传播出一些相反的印象。在此以前,温佩尔每周来农场,动物们同他很少有或根本没有接触,现在拿破仑却挑选出一些动物——大多是绵羊,叫他们在温佩尔听得到的距离议论口粮已经增加的事。此外,他还叫动物们把储藏室里的一些已经空空如也的食品箱用沙子装满,只留下最上面点点空间,再用剩下的谷物、食品盖起来。这以后找到一个适当的借口,温佩尔被领到储藏室,让他瞥上几眼那些食品箱。温佩尔果然上当了。他不断向外界报道,动物农场粮食并不短缺。

  尽管这样,到了一月底事情已经变得非常明显,动物农场非得从什么地方再弄些粮食不可了。在这一段日子里,拿破仑很少公开露面。他的时间都在农场的住宅里度过,而住房的每扇门都有几只狰狞的恶狗把守。拿破仑偶然露面,也极有威势。六只大狗作为随从把他紧紧围在正中,任何动物如果走得太近,那些狗就咆哮起来。拿破仑常常不参加星期日上午的聚会,他有什么命令要颁布都是通过其他一口猪,通常是通过尖嗓。

  一个星期日早上,尖嗓宣布说,从现在起,刚刚又开始产卵的母鸡必须都把生的蛋交出来。通过温佩尔,拿破仑已经同意履行一项每周出售四百枚鸡蛋的协议,用这笔款项购买粮食、饲料。这样的话,农场就能维持到夏季。而一到夏季,日子就好过了。

  母鸡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沸沸扬扬地大吵大闹。其实在此以前,母鸡已被通知要准备好这种牺牲,但是他们并不相信这样的事真会发生。这时候他们已经备齐了蛋,正准备春天孵窝。一听说真的要把蛋拿走,他们抗议说,这简直是谋杀小生命。这是在琼斯被驱逐以后农场里第一次发生类似造反的行动。在三只梅诺卡种小母鸡率领下,全体母鸡决心挫败拿破仑的计划。他们的做法是飞到椽子上下蛋,让蛋落到地上摔个粉碎。拿破仑迅疾作出无情的反击。他下命令停止发放母鸡的口粮,并对任何敢于以粮食接济母鸡的动物,哪怕只给母鸡一粒谷子,也要处以死刑。他吩咐那几只狗监督执行此项命令。母鸡们坚持反抗了五天,最后还是被迫投降,乖乖地回到自己的鸡窝里去了。在此期间共有九只母鸡死掉,尸体都被埋在果园里。对外的说法是,这几只鸡死于球虫病。这件事并没有传到温佩尔的耳朵里。鸡蛋还是按期交付,一辆食品车每周一次到农场来把鸡蛋拉走。

  在整个这段时间,再没有谁看到过雪球。谣传说他正隐匿在邻近的两座农场之一,不是藏在狸林就是藏在狭地里。拿破仑同其他农场主的关系这时已经有些缓和了。事有凑巧,十年前农场清理一片山毛榉小树林时积下了一堆木材,一直堆放在农场的院子里,现在已经干燥合用了。温佩尔劝拿破仑把它卖掉。皮尔京顿和弗里德利克都想买这堆木料,两个人同样心切。拿破仑在这两个买主之间动摇不定,始终拿不定主意该卖给谁。大家注意到,每当他要同弗里德利克达成协议的时候,传言就说,雪球正藏匿在狸林农场。而在他倾向同皮尔京顿做这笔买卖的时候,又是在盛传雪球正躲在狭地农场。

  刚刚开春,突然发现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原来雪球夜里总是偷偷地溜进农场来。这个消息叫动物们感到惊惧不安,吓得他们夜里都睡不好觉。据说雪球每天晚上在夜色掩护下就爬进来干各种破坏捣乱的勾当。他偷走粮食,弄翻奶桶,打碎鸡蛋,踩坏苗圃,咬烂果树的树皮。每逢农场里出了什么乱子,动物们都已习惯性地认为又是雪球干了一件坏事。如果一块窗玻璃打破了,或者一根下水管道堵塞了,一定会有动物站出来说,这是雪球夜里跑进来干的。如果储藏室的钥匙丢了,所有动物都坚信是雪球把它扔到井里去了。奇怪的是,即使后来发现钥匙是哪个动物错放在一袋粮食下面,大家还是不改变先前的想法。几头奶牛异口同声地说雪球爬进牛棚,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挤走了她们的奶。这一年冬天农场里老鼠猖獗,大家都说老鼠同雪球勾结起来,狼狈为奸。

  拿破仑发了号令,要对雪球的种种活动彻底调查一下。在几条狗的护卫下,他对农场的每个窝棚仔细作了一次检查。其他一些动物也跟在后面,但同他保持了尊卑有序的距离。拿破仑每走几步就站住脚在地上嗅一阵,寻找雪球的踪迹。他说他凭气味就能把雪球侦察出来。他不放过每个角落,把谷仓、牛棚、鸡窝、菜园全都嗅遍了。他发现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雪球的气味。他把鼻子挨到地上,深深地吸几口气,便用可怕的声音喊,“雪球!雪球到这儿来过!他的气味我一闻就闻出来了!”几条狗一听见“雪球”的名字立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吠,龇着尖锐的牙齿。

  动物们吓得心惊胆战。在他们的头脑里,雪球成了一个隐形的恶魔,渗透到他们周围的空气里,随时随地对他们制造各种祸端。到了晚上,尖嗓把大家叫到一起,满面惊惶地说,他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要向大家宣布。

  “同志们,”尖嗓神经质地跳了几下说,“发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雪球已经把自己出卖给狭地农场的弗里德利克了。弗里德利克正谋划袭击我们,抢占我们的农场。进攻一开始,雪球就替他做向导。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呢!我们本以为雪球只是出于他的虚荣心和个人野心才参加造反。我们想错了,同志们。你们知道真正的原因吗?雪球从一开始就同琼斯秘密勾结起来了!他一直是琼斯的一名密探。这些事都已经被证明了。他留下一些文件,刚刚被我们发现。我认为很多事现在都能够澄清了。在那场牛棚战役中,他妄图——幸亏他的阴谋没有得逞!——叫我们失败,全军覆没,大家不都是亲眼看到了吗?”

  动物们惊呆了。这可比雪球破坏风车的罪行严重多了。但是他们一时还不能接受尖嗓的这个说法。因为他们都还记得,或者说他们自以为记得,曾经看到雪球在牛棚战役中走在大家前头冲锋陷阵的情况,他如何在每个关键时刻重新整顿队伍,鼓舞士气,甚至在琼斯的枪弹打伤他脊背的时候,也一点儿没有退缩。一开始,他们记忆中的这些场景叫他们很难接受雪球站在琼斯一边的说法。甚至很少提问题的拳击手也感到迷惑不解。他在地上卧下来,两条前腿蜷曲在身子底下,闭上眼睛,绞尽脑汁想把思路理清。

  “我不相信,”他说,“雪球在牛棚战役里战斗得非常勇敢。我亲眼看到了。咱们不是马上就授予他‘一级动物英雄’勋章了吗?”

  “那是我们犯了错误,同志。因为我们现在都弄清楚了——我们发现的秘密文件里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实际上他是在引诱我们走向毁灭。”

  “可是他负伤了,”拳击手说,“咱们都看见他在流血。”

  “这也是事前安排好的,”尖嗓喊道,“琼斯的枪弹只不过擦伤了他的皮。要是你识字的话,我可以叫你看看他亲笔写的材料。根据他们的计谋,雪球在关键的时刻发出撤退的信号,把战场让给敌人。他的阴谋差一点儿就得逞了——我甚至还可以这样说,同志们,如果没有我们的英雄领袖拿破仑同志,他们就得逞了。你们难道就不记得了?就在琼斯同他带来的一伙人闯进院子里的那一刻,雪球突然转身就跑,许多动物也就跟着他仓惶逃跑了。还有一件事你们难道就不记得了?就在这一时刻,当所有的动物都惊恐万状,眼看大势已去的时候,拿破仑同志挺身而出,高喊着‘消灭人类’的口号,一口咬在琼斯的大腿上。你们当然没有忘记这一幕吧,同志们?”尖嗓一边左蹿右跳,一边喊叫着。

  经过尖嗓这样绘声绘色地一描述,动物们好像的确记起了有这么一回事。至少他们记得在战争的胜负关头,雪球曾经转过身往后逃。但尽管如此,拳击手心里还是不踏实。

  “我不相信雪球从一开始就是内奸,”最后,拳击手说,“后来他的所作所为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在牛棚战役中,我相信他还是一个好同志。”

  “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尖嗓缓慢但语气坚定地说,“已经明确地——非常明确地,同志——宣布,雪球从一开始就是琼斯的代理人。是的,早在大家还没有想到过造反之前就是。”

  “啊,这就不一样了,”拳击手说,“如果拿破仑这么说,肯定不会是错的。”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同志!”尖嗓说,但是动物们注意到,他那对炯炯发亮的小眼睛恶毒地盯了拳击手一眼。他转身要走开,但又停下来用严峻的语气说: “我提醒农场的每个动物,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就在眼前这一时刻,雪球的密探正潜伏到我们中间!”

  四天以后,已经到了下午的后半晌,拿破仑命令全体动物到院子里集合。动物们集合完毕后,拿破仑佩戴着他的两枚勋章(不久前他已经颁给自己“一级动物英雄”和 “二级动物英雄”两个称号)从农场的住宅里走出来。他的九条大狗在身边窜来窜去,喉咙里发出的咆哮声叫所有动物的脊背一阵阵发冷。每个动物都静静地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像已经预感到这一天一定要发生一桩什么可怕的事情。

  拿破仑先是站着,脸色阴沉地扫视了一遍等待他发言的群众,然后才提高嗓门呼啸了一声。几条狗应声蹿了出来,咬住四条小猪的耳朵把他们拖到拿破仑的脚下。小猪又痛又怕,直着嗓子号叫。他们的耳朵被咬得鲜血淋漓。狗尝到了血腥味,一时兽性大发。叫所有动物惊骇万分的是,有三条狗居然向拳击手扑去。拳击手发现这三条狗扑过来,扬起一只大蹄子,在半空中抓住了一条,一下子把它按在地上。这只狗开始哀号起来;另外两只见势不妙,夹着尾巴逃跑了。拳击手看着拿破仑,想知道是否该把蹄子下面的狗踩死,还是饶他一命。拿破仑看上去脸色都变了。他严厉地喝令拳击手把狗放掉。拳击手把蹄子一抬,那条狗嗷嗷叫着,带着满身伤痕溜走了。

  骚动很快就平息下来,只剩下那四只小猪还在浑身发抖地等着发落。他们脸上的每条皱纹好像都写着自己已犯了罪。拿破仑这时命令他们坦白自己的罪状。这四口猪就是那次拿破仑宣布废除星期日动物大会时表示抗议的四个。他们没等待更多的逼问就承认从雪球被赶走那天起就暗地里同他接触。破坏风车也是他们勾结雪球一起干的。此外,他们还同雪球达成秘密协议,准备把农场交到弗里德利克手里。他们又补充说,雪球私下里已向他们承认,过去若干年一直是琼斯的特务。当小猪坦白完自己的罪行后,几条狗立刻扑过去,把他们的喉咙撕断。拿破仑厉声喝问,其他动物还有没有要坦白的。

  在那次闹事未成的鸡蛋风潮中领过头的三只母鸡这时走到前面来,供认雪球曾在一次梦中同他们会面,教唆他们反抗拿破仑的命令。这三只鸡也被杀掉了。接着又走出来一只鹅,供认自己在去年收割时藏起来六穗谷粒,夜里偷偷吃了。还有一只羊坦白自己往饮水池里撒过尿。她承认这是雪球逼她做的。另外两只羊则供认折磨死一只老公羊。这是一只对拿破仑特别忠诚的老羊。在他正患咳嗽气喘时,他们在后面追赶他,围着一堆篝火转圈子。这几名罪犯都被当场处死。就这样,供认罪行和判处死刑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拿破仑脚下积起一堆尸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这还是琼斯被驱逐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切都过去以后,剩下的动物除了猪和狗以外拥成一团,默然走开。他们个个神情沮丧,六神无主,弄不清哪件事更叫他们震惊——是有些动物同雪球勾结在一起图谋反叛呢,还是他们刚刚目睹的这场残酷的血腥镇压。老年间也常常有这样的流血场景发生,同样令人恐怖,但如今这场屠杀竟然发生在自己同类之间,这就可怕多了。从琼斯离开农场那天起,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一个动物杀害过另外一个动物呢!连一只老鼠也没有被杀害过。这些动物走到那座风车只修了一半的土山前面,不约而同地卧倒在地上。他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挤在一起,好像是为了互相汲取一些身体的热力——苜蓿、穆瑞尔、本杰明,几条奶牛,一群羊和一群鹅、一群鸡——大家挤成一团。只有猫没有来;在拿破仑下令集合之前,他突然就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有拳击手没有卧下。他不安地晃动着身体,一条黑长毛尾巴抽打着身子,不时发出一声表示惊疑的短促嘶叫。最后,他开口说:

  “我不明白。我真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咱们农场里。一定是因为咱们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更加努力干活儿。从现在起我每天早上都早起一个钟头。”

  他迈开沉重的大蹄子一路小跑走开。他奔向采石场,在那里连续装了两车石块,把它们拉到风车工地,一直忙到天黑才下工。

  别的动物仍然挤在苜蓿身边,谁也不说话。从他们卧在上面的小山上可以望到远处广阔的田野,绝大部分动物农场也都在他们的视野内 ——一直通到大路的狭长的牧场,种植饲草的土地,小树林,饮水池,耕种过的地上长着茂密的青色麦苗,还有农场的一些建筑物的红瓦屋顶,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傍晚。草地和葱茏的树篱在斜阳照射下有如镀上一层金子。动物们好像有些吃惊地突然记起来,农场原来是他们自己的,农场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是他们的产业了。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这块地方叫他们这样心醉神驰。苜蓿眺望着山坡下面,眼睛不由得噙满泪水。如果她能把自己思想表达出来的话,她就会说:当年他们为推翻人类而斗争,他们追求的目标可不是今天这样的景象。这些恐怖和屠杀的场面绝不是那天夜里老少校第一次鼓动他们造反时大家所向往的。如果她能想像出什么是理想的未来的话,那将是一个动物们从饥饿和皮鞭下解放出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动物一律平等,各尽所能,强者保护弱者,正像那天晚上少校讲话时她自己曾用两只前腿护住一窝小鸭子那样。可是——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们却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都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恶狗咆哮着四处游荡,一些同志被迫招认犯了可怕的恶行,之后就在你眼皮底下被活生生撕烂……苜蓿心里没有一点造反或者反抗的念头。她知道即使像现在这样,他们的日子也比琼斯统治的日子好得多。另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阻止人类卷土重来。不论发生什么事,她也必须忠贞不渝。她要努力干活儿,作好交给她的任务,接受拿破仑的领导。虽然这么想,她仍然觉得她同别的动物心中期待的和为之辛苦劳动的并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流血流汗建造风车也好,顶着琼斯的枪子儿作战也好,都不是为了这个。这就是苜蓿脑子里的思想,虽然她没有表达这种思想的言词。

  最后,她觉得不妨用一首歌代替自己无法找到的言词,于是就开始唱起了《英格兰牲畜之歌》来。坐在她身旁的别的动物也都跟着一起哼唱。他们唱了三遍—— 唱得异常和谐,只不过比过去缓慢、哀伤。他们以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唱过呢。

动物们刚刚唱过第三遍,尖嗓就带着两条狗走过来。尖嗓神情严肃,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他告诉他们,拿破仑同志下了特别指令,《英格兰牲畜之歌》被取缔了。从现在起,这首歌禁止再唱了。

  动物们大惊失色。

  “为什么禁止?”穆瑞尔问。

  “不需要了,同志,”尖嗓冷冷地说,“《英格兰牲畜之歌》是一首造反的歌。造反现在已经完成了。今天下午处决了几个叛徒就是最后的一幕。内部敌人、外部敌人都被击败了。在《英格兰牲畜之歌》里我们表达了对一个未来的、更美好的社会的向往之情。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建立起来。非常清楚,这首歌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

  动物们虽然非常害怕,但有几个还想提出抗议,只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绵羊又开始像往常那样咩咩唱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来,而且一唱就唱了好几分钟。所以这个问题没能够进行讨论。

  就这样,在动物农场里再也听不到《英格兰牲畜之歌》的歌声了。代替这首歌的是诗人小不点创作的另一首歌,开头两句是:

  动物农场,动物农场
  我绝不作危害你的勾当!

  这首歌每个星期日上午升旗之后动物都必须唱。但不知为什么,动物们总觉得它的歌词同曲调都远远比不上《英格兰牲畜之歌》那么带劲儿。

第八章:我们的胜利

  几天以后,当处决叛徒的恐怖气氛消散以后,有些动物又记起了——或者自以为记起了——第六条戒律:“一切动物都不许杀害其他动物”。虽然在猪和狗能听到的距离内,他们谁也不敢提这件事,但是动物们还是普遍感觉到,那次杀戮是违反戒律的。苜蓿叫本杰明给她读一下第六条戒律,可是本杰明像过去一样,拒绝卷进这些事里去。苜蓿只好去求穆瑞尔;穆瑞尔把这条戒律给她读了。那上面写的是:“一切动物都不许无缘无故杀害其他动物。”不知怎么回事,动物们竟然把 “无缘无故”这几个字忘记了。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知道了,那次执行死刑并未违反戒律,因为这些同雪球串通作恶的叛徒有充分理由应被处死,这本是很清楚的事。

  整个这一年,动物比上一年干得更辛苦。他们必须在预定期限内重新建造好风车,墙壁要比过去厚一倍,另外还要完成农场的各种正常的农活,他们的劳动量实在太大了。有些时候动物们觉得他们比琼斯统治的日子干活的时间还长,吃得反而更差。星期日早上,尖嗓用蹄子夹着一长条纸,宣读一大串数字,向他们证明各种粮食有的增产百分之二百,有的增产百分之三百,或者甚至百分之五百。动物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尖嗓对他们讲的这些事,特别是因为这时他们对造反以前的情况已经记不太清了。虽然如此,有时候动物们还是觉得宁可少要些数字而多有点儿吃的。

  这时候农场里的所有命令都是通过尖嗓,或者另外哪口猪向下传达的。拿破仑两个星期才露一次面,平时谁也看不到他。当他出现在公共场合时,不只有一队狗组成的扈从,而且还有一只像是喇叭手似的小黑公鸡走在前面开路。每逢拿破仑开口讲话,公鸡总要喔喔地首先啼叫几声。据说,就是在农场的住宅里,拿破仑住的也是单间套房,同别的猪分开。他独自用餐,有两条狗伺候着。他用的餐具是以前在客厅玻璃柜摆着的一套德比生产的王冠牌瓷器。每年拿破仑诞辰,正像其他两个周年纪念日一样,都要鸣枪庆祝。这个决定已经正式向动物们宣布了。

  现在拿破仑不能再简单地被直呼为拿破仑了。提到他的时候要用正式的称呼“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那些猪更是喜欢给他创造了许多头衔,诸如“动物们的慈父”,“人类的克星”,“羊圈的守护神”,“小鸭之友”等等。尖嗓给动物演讲,大谈拿破仑的英明才智,慈善心肠和他对其他各地的动物的热爱,特别是对别的农场中那些没有觉悟,仍然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动物,他一直怀着深切关怀。每谈到这些事,尖嗓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另外,农场不论取得任何成就,或者交了什么好运,都要归功于拿破仑同志,这已成为定例了。你常常会听到一只母鸡对另外一只母鸡说:“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的领导下,我在六天内生了五个蛋”,或者两头牛在池塘边饮水,彼此高声说:“感谢拿破仑同志的领导,这里的水多甜啊!”有一首题为《拿破仑同志》的诗表达了农场动物们的普遍心情。这首诗也是小不点儿写的。全诗词句如下:

  您,寡母孤儿的慈父!
  您,幸福欢乐的源泉!
  您,万物的哺育者!
  您的目光,安详威严,
  有如红日高悬。
  望见它,我心头烈火炽燃。

  啊,拿破仑同志!

  您恩泽广施,
  赐予众生所需。
  每日饱食两餐,
  稻草干爽绵软。
  您慈祥卫护
  雌雄老幼动物
  在栏舍安眠。

  啊,拿破仑同志!

  我如生有幼仔,
  不待他成长壮健,
  在襁褓中,在摇篮里
  我就教他学会
  对您忠诚无限。
  教他第一声咿呀呼喊:

  啊,拿破仑同志!

  这首诗得到拿破仑的首肯,并被写在大谷仓的墙头上,同七戒遥遥相对。诗上面用白漆画着拿破仑同志的侧面像,这是尖嗓的杰作。

  在此期间,拿破仑通过经纪人温佩尔一直同弗里德利克和皮尔京顿进行着繁复的谈判。木材堆在院子里仍然没有售出。这两个买主中,弗里德利克购买木材更心切,但却不肯出公道的价钱。与此同时,又有谣言传出来,弗里德利克同他手下的工人正密谋再次攻占动物农场,毁掉风车,因为这一工程简直叫他嫉恨得发狂。大家还都知道,雪球仍然藏匿在狭地农场。仲夏时节,又发生了一件叫动物震惊的事。三只鸡主动招认他们受雪球蛊惑,参加了一个预谋杀害拿破仑的阴谋。这三只鸡自然立刻就被处死了。拿破仑的安全保卫工作随之也采取了一些新措施。夜里有四条狗守护着他的卧榻,每只狗守着床的一角。一口名叫粉红眼的小猪接受了一个重要任务:凡是拿破仑的餐饮他都要预先品尝一下,看看有没有被下过毒。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动物们被告知,拿破仑已经决定把那堆木材卖给皮尔京顿先生了。另外,动物农场同狸林农场今后还将达成协议,长期交换某些产品。拿破仑同皮尔京顿的各项交易活动虽然一直是通过温佩尔进行的,但双方的关系现在差不多已经很友好了。因为皮尔京顿是人,动物们对他自然心怀戒惧,但比起那个他们又恨又怕的弗里德利克来,同皮尔京顿打交道还是可取的。夏季逐渐过去,风车工程已接近完成,弗里德利克马上就要进攻农场的风声又在动物间频传,而且越传越厉害。据说他这次进袭准备率领一支二十人的大军,个个携带枪支。另外他已经买通了地方官员和警察,如果他能把动物农场的地契抢到手,官方对他们采取什么手段把农场产权弄到手是不会深究的。此外,关于弗里德利克残酷虐待牲畜的种种骇人听闻的事不断从狭地农场透露出来。他抽打一匹老马,活活儿把马打死了。他整天饿着奶牛。他把一条狗扔在火炉里活活烧死。晚上他把刮发刀的碎片绑在公鸡脚上,观看斗鸡取乐。动物们听到自己的同志受到的这些凌辱和酷刑,义愤填膺,连血液都沸腾起来。有好几次他们叫嚷着请求让他们全体出击,攻打狭地农场,把人们赶走,解救那里的兄弟姊妹。但是尖嗓劝说他们不要鲁莽行事,要相信拿破仑的斗争策略。

  尽管如此,动物们反对弗里德利克的情绪还是不断高涨。一个星期日早上,拿破仑出现在大谷仓,向动物们解释,他任何时候也没考虑过把木材卖给弗里德利克。他说,他认为同这类劣迹昭彰的恶棍打交道是有损自己身份的。继续派出去传播造反消息的鸽子被禁止到狸林农场范围内任何地方落足。过去他们散播的口号是 “消灭人类”,现在则改为“消灭弗里德利克”了。到了夏末,雪球的另一个阴谋又被揭穿了。麦田里长满野草,动物们发现这是雪球一天夜里溜进农场,往粮食种子里搅和了大量草籽的结果。一只公鹅曾经参与了这一阴谋,在向尖嗓坦白自己罪行后就吞食带有剧毒的颠茄果自杀了。他们还获得消息说,雪球根本没有得到过 “一级英雄”勋章,像许多动物至今相信的那样。那只不过是牛棚战役过后一段时间,雪球自己散布的一个神话。他不仅没有被授予过勋章,而且还因为在战斗中表现怯懦受过谴责。听了这件事,有些动物又感到有些迷惘,但是尖嗓还是说服了他们,叫他们认识到这是他们的记忆出了毛病。

  秋天,经过动物们耗尽体力的巨大努力——因为几乎与此同时他们还要收割庄稼——风车终于建成了。机械设备自然还有待安装——温佩尔正在为购买机器的事同人谈判,但土木工程已经全部竣工了。面对各式各样的困难,尽管缺乏经验,工具原始,运气不佳,雪球又不断捣乱、破坏,建筑工程仍然如期完成了,同计划中的期限一天也不差。动物们虽然筋疲力尽,却个个感到自豪。他们围着自己的杰作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们眼里,风车比第一次建造得更加壮丽。墙壁比最初加厚了一倍,除了使用炸药现在什么也不会把它弄倒了。他们回忆自己为之付出的艰巨劳动,克服的重重困难、挫折;他们又展望未来,想到风车一旦旋转、发电机开动,他们的生活将发生如何巨大变化——当他们想到这一切时,疲劳就消失了。于是他们就绕着风车翻滚跳跃,一次次发出胜利的欢呼。拿破仑这时在几条狗同小公鸡的前呼后拥下,也来到现场视察建好的工程。他亲自祝贺动物们取得的成就,并且宣布,这个风车将命名为拿破仑风车。

  两天以后,动物又被召集到谷仓开一次特别会议。拿破仑在会上宣布,他已经把一堆木料出售给弗里德利克,而且弗里德利克的马车从第二天起就要来运木料了。动物们听了这个消息,简直吃惊得目瞪口呆。在整个这段时间内,拿破仑似乎一直同皮尔京顿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实际上他却同弗里德利克达成秘密协议了。

  同狸林农场的一切关系完全中断了;含有侮辱性的信件一封封地送往皮尔京顿那里。鸽子们被告知今后要避开狭地农场,他们的“消灭弗里德利克”口号也要改成“消灭皮尔京顿”。拿破仑同时还向全体动物保证说,动物农场面临侵袭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而关于弗里德利克残忍虐待自己牲畜的那些传说也过于夸大了。所有这些谣言多半是雪球和他的喽罗们编造的。现在看起来,雪球并没有藏在狭地农场,事实上,他这辈子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目前他正住在——据说过得相当奢侈 ——狸林农场,实际上这几年他一直是由皮尔京顿出钱供养着的。

  所有的猪对拿破仑的足智多谋都乐得心花怒放;表面装作对皮尔京顿亲密友好,这样他就迫使弗里德利克把购价提高了十二镑。但是拿破仑真正的卓越见识,尖嗓说,还不表现在这里。拿破仑对谁都不信任,这才是他的过人之处。弗里德利克想用一种叫支票的东西支付购买木材的货款。支票看来不过是一张纸,只不过上面写着付款的诺言。拿破仑才不上这个当呢!他要求在运走木料之前就先拿到手一张张五镑的真正钞票。弗里德利克已经把款付清了。他付的款正好够为风车购买机器。

  在这期间,木料正以飞快的速度运走。当木料全部运完以后,动物们又被召集起来,到谷仓里开了一次特别会议。这次会议的目的是叫他们见识一下弗里德利克拿来的钞票。拿破仑佩戴着两枚勋章,笑逐颜开,卧在高台上的一堆稻草上,钱就放在身旁,一沓钞票整整齐齐地码在从厨房里拿来的一只磁盘里。动物们缓慢地鱼贯走过,个个把钞票看个仔细。轮到拳击手的时候,他伸过鼻子嗅了嗅,那一沓薄薄的白玩艺儿在他呼出的气息里抖动着作响。

  三天以后发生了一场极其可怕的骚乱。温佩尔脸色惨白,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扔就径直闯进农场的住宅里。接着从拿破仑的住宅里就传出一阵气急败坏的愤怒的吼叫声。发生了的事很快就像野火一样在农场里传遍。弗里德利克使用的是赝币!他白白把木料弄走了!

  拿破仑马上把动物们召集在一起,以极其可怕的声音宣布了弗里德利克死刑。如果把弗里德利克捉住的话,他说,就要活活把他煮死。同时拿破仑还警告动物们说,在这件背信弃义的举动后,必须提防弗里德利克还要干出更坏的事来。他同手下的人可能随时发动蓄谋已久的进攻。所有通向农场的路口都布置了警哨。另外,四只鸽子被派往狸林农场递交了一封和解性的函件,希望和皮尔京顿重修旧好。

  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进攻就开始了。动物们正在吃早饭,这时站岗的哨兵飞快跑来,报告弗里德利克带着一批人已经打进五条横木的大门了。动物们勇猛地外出迎击,但是这一次他们可不能像上次牛棚战役那样容容易易地就把进袭者击溃了。进犯的人一共十五个,带着六条枪。他们刚刚走进五十码的距离,马上就开了火。动物们无法抵拒火药的威力和打到身上疼痛不堪的小弹粒,不顾拿破仑和拳击手拼命鼓舞士气,还是败下阵来。有几个动物刚刚上阵就已经受伤。动物们纷纷逃进棚窝里躲避,小心翼翼地从墙缝和木板的疤孔里向外窥视着。整个宽广的牧场连同风车全都落在敌人手里。这时候连拿破仑也不知所措了。他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尾巴僵直地抽搐着。他的目光满怀期望地转向狸林农场。如果皮尔京顿这时能带着人来帮助他们,或许这场战斗还不至于失败。但就在这个时候,前一天派出去的四只鸽子飞回来了,其中一只带来了皮尔京顿送来的一张纸片。纸上写着四个大字:“自作自受!”这时,弗里德利克一伙人已经停在风车四周,动物们看着他们,惊恐不安地低声呼叫着。只见敌人的队伍里有两个人拿出一根钢钎和一把大锤。他们正准备把风车的墙砸塌。

  “办不到的,”拿破仑喊道,“我们的墙砌得很厚,他们就是砸一个星期也砸不塌。不要怕,同志们!”

  但是本杰明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敌人如何行动。两个拿钢钎和铁锤的人正在风车的墙上打孔。本杰明不慌不忙地点了点他的长嘴巴,好像对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感到有趣似的。

  “我早就料到了,”他说,“你们没看见他们在做什么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把一包炸药塞进孔里去了。”

  动物吓得魂飞魄散,但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已经不能冒险从房子里隐藏的地方冲出去了。几分钟后,他们看到外面的人四下散开,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鸽子高飞到空中去,除了拿破仑外,所有的动物都趴倒在地上,藏起脸来。等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看见原来风车矗立的地方正笼罩着一大团黑色烟云。微风逐渐把烟云吹散。风车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一惨景叫动物们又变得勇敢起来。几分钟以前他们还埋在恐惧、绝望的情绪里,现在敌人的恶毒、卑鄙行径把他们激怒,叫他们什么都不惧怕了。他们高声喊着复仇的口号,不需谁下命令就一齐向敌人冲去。尽管子弹像冰雹一样在头上呼啸,他们也毫不畏缩。这是一场野蛮、残酷的战斗。人们不停地向动物开火,当动物逼近的时候他们就用棍棒抽打,用厚重的靴子踢。一头牛、三只羊和两只鹅当场就死于非命;几乎没有一个动物没有负伤的。甚至在队伍后边指挥战斗的拿破仑尾巴尖也被一粒子弹削掉了皮。但是人们也并不是没有伤亡。三个人的头被拳击手的蹄子踢破,另一个人被一头牛用犄角捅破肚子,还有一个人的裤子差点儿叫本杰明和蓝铃花扯掉。拿破仑命令他的九条狗借树篱掩护迂回过去。当九条狗突然出现在人们的侧翼,狰狞可怖地吼叫起来的时候,这一伙人一下子被吓坏了。他们发现,自己眼看就要被动物包围了。弗里德利克向手下人大喊,趁着现在还有退路,赶快逃走。于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伙怯懦的家伙就都开始逃命了。动物们一直把他们追到田野的尽头,在他们从带刺树篱的空隙往外钻的时候,还被动物们从后边踢了几脚。

  动物们胜利了,但是他们个个疲惫不堪,鲜血淋漓。他们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农场。看到阵亡同志的尸体横卧在草地上,很多动物都伤心地落下泪来。在风车一度矗立的地方他们凄然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风车真的没有了。他们成年累月的劳动成果现在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就连地基也有一半被炸坏了。如果再建,他们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利用倒塌下来的石头,因为这次石头都被炸飞了。爆炸的气浪已经把石头抛到几百码外的地方,看着倒好像这里从未建造过风车似的。

  当动物们走近农场的时候,战斗中不知为什么一直没露面的尖嗓突然跳跳蹦蹦地向他们跑过来。尖嗓摇摆着尾巴,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情。这时动物们听到了从农场建筑物那边传来了那只用作礼炮的枪响了。

  “这是为什么?”

  “庆祝我们的胜利啊!”尖嗓喊道。

  “什么胜利?”拳击手说。他的膝盖正在流血,丢了一只铁掌,蹄子绽裂,后腿至少中了一打小铅弹。

  “什么胜利,同志?我们不是把敌人从我们的土地上,从我们动物农场神圣的领土上赶走了吗?”

  “但是他们已经把咱们的风车炸毁了。这是我们劳动了两年才建造起来的呀。”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再建造一个。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建造六个。同志,你并没有认识到我们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我们踏在上面的这块土地刚才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现在,感谢拿破仑同志的领导,我们又把它夺回来了,一寸土地也没有失掉!”

  “我们夺回来的土地是我们一向就有的。”拳击手说。

  “这就是我们的胜利。”尖嗓说。

动物们一瘸一拐地走回院子里。打进拳击手后腿皮肤里的小弹丸叫他痛得钻心。他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必须从基础上重建风车的沉重劳动,而且在思想中他已经开始发奋,准备为此大干一番了。但是这时他第一次想到自己已经十一岁,他的强健膂力或许今非昔比了。

  但是当动物们看到绿色的旗帜飘扬起来,再次听见枪鸣——一共放了七枪又听到拿破仑发表演说,祝贺他们英勇行为时,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确实取得了巨大胜利。他们为战死的动物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拳击手和苜蓿拉着一辆平板车当作灵车,拿破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庆祝会连着开了两整天。大家唱歌,演说,放了更多的礼炮。每个动物都领到一只苹果作为特别奖赏,每只家禽都得到两盎司谷粒,每条狗得到三块硬饼干。这次战斗被定名为风车战役。拿破仑为此创设了一枚新勋章——绿旗勋章,并且已经授予了自己。在一片欢天喜地中,那件假钞票的倒霉事件已被忘在脑后了。

  庆祝会过后几天,农场里的猪在住宅的地窖里偶然发现一木箱威士忌酒。在他们刚刚占据这所住房时,这箱酒没有被注意到。这天晚上从住房里传出阵阵聒噪的歌声。令动物们吃惊的是,他们竟也听见了《英格兰牲畜之歌》的曲调。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大家清清楚楚地看到拿破仑戴着琼斯先生当年戴过的圆顶旧礼帽从住房后门钻出来,在院子里飞快地跑了一圈,又消失在住宅里。第二天早上,住宅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没有一口猪从里面露头。直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尖嗓才走出来。他的脚步迟缓,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尾巴一点力气也没有地耷拉着,看样子病得非常厉害。他把动物们召集到一起说,他要告诉大家一件沉痛的消息:拿破仑病危了!

  动物们发出一阵悲痛的号叫声。农场住宅的几扇门外铺上了稻草,动物们走路时蹑着脚,生怕弄出声响。个个眼睛满含泪水,互相探问:万一领袖离开了他们,该如何是好啊?有谣言说,雪球企图在拿破仑饮食里下毒的阴谋,还是得逞了。十一点钟,尖嗓又走出来发布第二个公告。拿破仑同志临终前作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宣布一道庄严法令:饮酒者必处极刑。

  但是到了傍晚,拿破仑的病情似乎有些好转。次日清晨,尖嗓告诉大家,领袖正在很快地康复。这一天晚上,拿破仑就重新开始工作了。第二天,动物们听说,拿破仑指派温佩尔到威灵顿去购买一些有关酿造和蒸馏的小册子。一个星期以后,拿破仑下令,那块位于果园外边本来准备为丧失劳动能力的动物留作草场的小牧场现在要翻耕了。动物们被告知,这块地的牧草已经枯竭,必须重新撒籽。但是没过多久,动物就听说拿破仑这次准备用这块地种植大麦。

  大约就在这一期间,发生了一件动物们几乎无法理解的事情。一天夜里十二点钟左右,院子里传出一声巨响,动物们急忙跑出去查看。这一天月光明亮,动物发现大谷仓的一端山墙墙脚,也就是写着七戒那面山墙下面,一架梯子断成两截。尖嗓似乎一时晕了过去,正趴在梯子旁边。在他身旁还扔着一盏灯、一支油漆刷子和一罐打翻了的白漆。几条狗立刻把尖嗓围起来,等他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很快就把他护送回农场的住宅里。动物们谁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本杰明颇有领会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了解了内情,但却什么也不想说。

  几天以后,穆瑞尔在为自己读那七条戒律的时候,又发现其中有一条动物过去记错了。他们本以为第五条戒律是“一切动物都不许喝酒”;他们忘记了上面还有两个字。这条戒律是:“一切动物都不许喝酒过量。”

拳击手蹄子劈裂,很久一直没有痊愈。在庆祝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动物们就已开始了风车的重建工作。拳击手连一天也不肯休息就投入了劳动。他在暗中发誓,绝不叫其他动物觉察,自己在忍痛工作。只有到了晚上,他才私下对苜蓿说,他的蹄掌实在疼得厉害。苜蓿把一些草药嚼烂,敷在他的伤口上。她和本杰明都劝他干活儿别那么卖命了。“马的肺是禁不住永远这么干活儿的。”苜蓿对他说。但是拳击手根本不听。他说,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到达退休年龄以前能够见到风车顺利建造起来。

开始的时候,当动物农场最初制定庄园法规时,把马和猪的退休年龄定在十二岁,牛十四岁,狗九岁,羊七岁,鸡同鹅五岁。此外,退休后不同动物所得的老年抚恤金也都做了规定。直到这时,还没有哪个动物退休靠抚恤过活,但最近一段时间动物们却越来越热烈地讨论起退休的问题来。果园一侧的一小块地既然已经用来种植大麦,所以大家传说,大草场的一角将被圈起来作为年老体衰的动物啃吃青草的场地。据说,马的养老津贴是一天五磅谷物,冬季每天十五磅干草,节日还可能另加一根胡萝卜或一只苹果。到了明年,一过夏天,拳击手的十二岁生日就要到了。

这一时期,动物们的生活异常艰苦。这一年冬天像去年一样寒冷,而谷物却更短少。除了猪和狗的口粮未变外,其他动物的食物定额又一次降低了。尖嗓解释说,在粮食定量上不加区分地平等划一是违反动物主义原则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毫无困难地向其他动物证明,不论表面现象如何,实际上他们的粮食一点儿也不短缺。当然了,目前调整(尖嗓永远说“调整”而不说“降低”)一下定量还是必要的,但与琼斯时代相比,生活的改善是巨大的。尖嗓接着就用刺耳的声音很快地读了一大串数字,非常细致地为动物们证明,比起琼斯时代他们占有更多燕麦,更多干草,更多胡萝卜,他们的工作时间已经减少,饮水的质量有很大提高,他们活的寿命更长,幼仔成活率也很高,他们的圈棚里铺上了更多稻草,跳蚤也比从前少多了。尖嗓说的这一套,动物们都深信不疑。说老实话,琼斯本人和琼斯所代表的一切这时差不多已经都从动物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了。他们知道,当前的日子又辛苦又拮据,总是吃不饱,总是受冻,只要不是睡觉的时间,一天到晚都在劳动。但过去的日子毫无疑问比现在更坏。他们愿意相信这些。再说,当初他们是奴隶,而今天他们自由了。这是本质上的不同。尖嗓自然没有忘记指出这一点。

现在农场要喂养的牲口数目比以前增加了许多。秋天,四口母猪差不多同时下了崽,一共生了三十一头小猪。这些猪崽都是黑白花的;既然拿破仑是农场里的唯一种猪,这些猪崽是谁的后代也就毋庸推测了。过了不久,动物们被告知,等到购买了砖瓦和木料以后,在庄园的花园里就要盖一间教室。目前小猪暂由拿破仑亲自教育,在住宅的厨房里授课。小猪在花园里游戏运动,不许同其他小动物嬉戏。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农场又制定了一条规则:当一头猪同任何别的动物在路上碰头的时候,别的动物必须站到路边。另外就是,所有的猪,不论任何等级,在星期日都有权利在尾巴上系一条绿色飘带。

这一年农场的收成是比较成功的,但却缺乏现金。建造学校课堂须要购买砖、沙和石灰。为了以后添置风车的机械也必须从现在起就开始积累资金。此外,还要购买房舍照明用的灯油和蜡烛,拿破仑自己食用的糖块(他禁止别的猪吃糖,理由是吃糖会使他们发胖),农场经常要补充的工具、钉子、绳索、煤、铁丝、铁块、狗食饼干等等。一垛干草和收获的一部分马铃薯已经卖出去,原定的出售鸡蛋合同每周供应数目增加到六百枚,因之这一年孵出小鸡后鸡的总数仅仅能维持原来的水平。动物的口粮十二月已经减了一次,次年二月又一次降低。为了节省灯油,棚窝里晚上已经禁止点灯了。但是猪的日子好像过得仍然很舒服,不说别的,他们的体重都在不断增加。二月底的一天下午,一股动物们从来没闻到过的令人馋涎欲滴的浓浓香味从小酿酒房飘到大院来。这间酿酒房位于琼斯住房的厨房后边,在琼斯时代就已经停止使用了。有的动物说,这是煮大麦糊的气味。动物们贪婪地闻着阵阵香味,猜测是不是正在为他们准备一顿热乎乎的大麦糊。但是热麦糊他们并没吃到。第二天动物被告知说,今后所有的大麦都供猪专用。不久,消息仍然透露出来了。原来从这时起每头猪每天可以得到半品脱啤酒,拿破仑的啤酒定量则是一加仑,每次都用德比生产的王冠牌大汤碗盛给他。

动物农场尽管动物们要忍受各种困苦,但同过去相比,他们今天的生活有了更大的尊严,这就部分抵消了他们受的艰辛。农场里有了更多的歌声,更多的演说,也举行了更多的游行集会。拿破仑下令,动物们每星期都要举行一次所谓的“自发式的游行集会”,目的在于庆祝动物农场的各种斗争与胜利。在指定的游行时间,动物们都要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农场的界限内一圈圈地列队走步。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着是马,接着是牛,再以后是羊同家禽。狗走在游行队伍的两侧。走在大队动物的最前面的是拿破仑的那只黑公鸡。拳击手同苜蓿总是横抬着那面画着兽蹄和兽角的绿色旗帜。旗帜上今天又添了一行字“拿破仑同志万岁!”游行完毕以后,就要朗诵歌颂拿破仑的诗句。之后尖嗓发表演讲,详细列举最近一段时间粮食增产的数字。有时候还要鸣一声礼炮。绵羊对参加自发式游行集会热情最高,如果有的动物对这种游行发出怨言(当猪狗都不在跟前的时候,个别动物还是要发发牢骚的),抱怨游行是浪费时间,要他们在寒冷中站大半天,这时绵羊就大声高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把怨声压下去。但是,总的来说,动物们还是喜欢这种庆祝仪式的。他们需要时不时地被提醒,自己已经成为真正的主人,所作的工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话对动物来说是很大的安慰。就这样,在嘹亮的歌声中,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里,再加上尖嗓罗列的增产数字,礼炮轰鸣,公鸡啼叫,旗帜招展,动物们倒也真会忘记他们的肚子还空着,至少暂时把饥肠辘辘抛到脑后去了。

四月里,动物农场宣布成立共和国了。建立共和国就必须选举总统。总统候选人只有一个——拿破仑。他自然得到全体动物的选票,当上了总统。也就在拿破仑被选作总统的这一天,有消息传出说,最近又发现了新材料,揭露了雪球勾结琼斯的更多细节。看来雪球并不像动物们过去想像的,只是阴谋挫败牛棚战役,而是公开站在琼斯一边,同动物们进行战斗。实际情况是,在这次战役中是他率领人类侵略军发动进攻的。他高呼“人类万岁!”的口号带头冲锋陷阵。少数动物在记忆中看到过的雪球脊背上的伤痕实际上是拿破仑用巨齿咬伤的。

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摩西在销声匿迹几年之后,突然又在农场里出现了。与过去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他仍然像从前似的任何劳动也不参加,继续高唱糖果山的老调。摩西栖在一个树桩上,扑扇着黑翅膀。只要有动物愿意听,他一谈就谈个把钟头。“同志们,在那上边,”他煞有介事地说,一边用他的嘴指着天空,“在那上边,就在你们能够看到的那块黑云的另一边,就是糖果山。咱们可怜的动物有一天将不用再干苦活儿,咱们都将永远在那个幸福的国土里安歇!”摩西甚至宣称,有一次他飞得很高,曾经去过那里,亲眼看到过那上边的四季常青的苜蓿地和挂着亚麻子饼同糖块的树篱。有不少动物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这些动物想到他们当前的生活饥苦难熬,在另一个地方确实应该存在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但有一件难以判断的事是,那些猪对摩西是什么态度呢?所有的猪都轻蔑地不屑说,摩西的糖果山故事是编造的谎言,但他们却又允许他留在农庄里,不参加劳动,每天还领取四分之一品脱的啤酒津贴。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拳击手的蹄子痊愈以后干活儿比过去更加卖力。其实每个动物这一年干活都跟奴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例常的农活和重修风车之外,他们还要给新生的小猪盖校舍。这项工程从三月份就开始了。由于吃不饱肚子,劳动时间又过长,动物实在无法忍受。但是拳击手却从来没有松懈过。他在言语同行动上,从来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只是从形态上才看出他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皮毛不像过去那样光泽闪闪,他的巨大的后胯也好像抽缩了。别的动物都说,等春天长出牧草以后,拳击手就会强健如初了。但是春草生长出来,拳击手却仍然没有肥壮起来。有时候他走在斜坡上往采石场顶端拖一块巨石,他必须绷紧全身肌肉才能拖住那沉重的石头。看来支撑住他使他没有卧倒在地上的只剩下他的意志力量了。只见他的嘴唇索索抖动着,似乎仍在默念自己的格言:“我要更努力工作!”他已经没有力气发出这几个字的声音了。苜蓿和本杰明再一次警告他要注意身体,但拳击手却根本不听。他的十二岁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只要在他开始领抚恤金之前,能见到积累起大量石块他就心满意足,其他任何事他都不放在心上了。

夏天的一个黄昏,农场里突然传说,拳击手出事了。当时他不在马厩,又到风车工地拉石头去了。但这次传闻并不是无中生有。拳击手真的出事了。几分钟以后两只鸽子匆忙飞回来,带来的消息是:“拳击手倒下了!他侧卧在地上,起不来了!”

农场里大约有一半动物急急忙忙地向屹立着风车的小山丘跑去。只见拳击手倒在地上,身子卡在两根车辕中间。他挺着脖子,却无法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已经迟滞,腰身被汗水浸湿,皮毛粘连在一起,一小道鲜血从嘴里流出来。苜蓿在他身旁跪下。

“拳击手,”她喊道,“你觉得怎么样?”

“是我的肺出了毛病。”拳击手声音微弱地说,“没关系,我想就是没有我你们也一样能把风车建好。石头已经搬来够多的了。反正我再干也不过干一个月。说老实话,我一直盼望着退休。本杰明年纪或许也够岁数了,他们会让他同我一起退休,给我做个伴儿呢。”

“咱们得马上去叫他们来帮忙,”苜蓿说,“快,谁跑去告诉尖嗓一声,说这里出事了。”

其他动物都立刻跑回住宅去告诉尖嗓这个消息。只有苜蓿留下来没有走,另外还有本杰明。他卧在拳击手身旁,默默无言地用自己的长尾巴给他轰苍蝇。过了大约一刻钟,尖嗓跑来了,满脸流露着同情和关怀。他劝动物们说,拿破仑同志听到农场里一位最忠诚的劳动者发生不幸的消息极其悲痛。他正在做安排,准备把拳击手送到威灵顿的医院去治疗。动物们对此感到有些不安。除了茉莉和雪球外,还没有任何动物离开过农场呢。他们不愿意见到一位生病的同志落到人类手中。但是尖嗓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说服了。他说,把拳击手送到威灵顿兽医那里,会比留在农场得到更有效的治疗。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当拳击手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以后,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马厩。这时苜蓿和本杰明已经用稻草为他铺好了软软的床铺了。

以后两天,拳击手一直卧在马厩里。农场里的猪送来从浴室的药柜里找到的一大瓶粉红色药水,苜蓿每天饭后都叫拳击手服用两次这种药。到了晚上,她躺在拳击手的厩舍里同他聊天,而本杰明则在一旁为他驱赶苍蝇。拳击手说,对这次发生的事他并没有感到难过。如果身体恢复得好,他还可以再活三年。他盼望着退休以后能在大牧场的一角度过安静的晚年。那将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享受闲暇。他可以进行学习,提高自己的智力。他说,他准备在一生最后的日子里学会另外二十二个字母。

但是本杰明和苜蓿只能在干完活儿以后给拳击手做伴,而一辆运货的大马车却在白天他们干活的时候就把拳击手拉走了。动物们这一天正在一口猪的监督下在胡萝卜地里锄草。突然,他们吃惊地看到本杰明从农场住房方向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扯直了嗓子喊叫。这还是动物们第一次看见本杰明这样激动,而且,说实在的,也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本杰明这样拼命奔跑。“快点,快点!”本杰明喊道,“快点儿来!他们正要把拳击手弄走呢!”动物们不等监督他们的猪下命令便撂下手里的活儿,急忙向农场的棚舍跑去。一点儿不错,院子里正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带货柜的马车,车门已经关紧。马车车身上写着一些什么字,坐在赶车的位子上的是一个相貌狡猾的家伙,带着一顶低顶的圆礼帽。厩舍里已经不见拳击手的踪影了。

动物们围着运货的马车大声叫喊:“再见,拳击手!再见啦!”

“傻瓜!傻瓜!”本杰明在这伙动物周围又蹿又跳,一边用他的小蹄子在地上踢打着一边喊:“真是一群傻瓜!你们就没看到马车上写的是什么字吗?”

动物们停止叫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穆瑞尔开始拼读车身上的字,但是本杰明把她扯到一边,在一片沉寂中他读道:

“‘阿尔弗里德·西蒙兹,威灵顿屠马人兼熬胶工。经销皮革、马肉和骨粉,并供应犬舍。’你们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要把拳击手拉到屠宰场去啦!”

动物们迸发出一阵恐惧的叫喊。就在这个时候,赶马车的人把手中的鞭子一挥,驾车的马一溜小跑,已经把车拉出了院子。动物们跟在车后边,力竭声嘶地喊叫起来。苜蓿挤到所有动物前面。马车这时已经加快速度,苜蓿也拼命迈动她那粗大的四条腿,尽力把步伐加快。“拳击手!”她喊道,“拳击手!拳击手!拳击手!” 就在这个时候,拳击手好像听到外面的叫嚣,从货车背后的小窗户后面探出他那鼻子上生着一道白条的面孔来。

“拳击手!”苜蓿惊惧万分地喊道,“拳击手!出来!快点出来!他们要拉你去送死啊!”

所有的动物也都跟着大喊大叫:“出来,拳击手,快点出来啊!”但是运货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把一伙动物抛在后面了。谁也说不准拳击手是否听懂苜蓿对他说的话。但是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脸已经从窗口消失了,接着货车里面传出马蹄踢打板壁的巨大轰鸣声。拳击手正在拼命从马车里挣脱出来。如果在过去,他只要扬起巨蹄,几脚就能把货车像个火柴盒似的踢碎。但是可惜啊,他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力气啦。又过了一会儿,车棚里的踢打声越来越弱,最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动物们气急败坏地向两匹驾辕的马哀求,叫他们把车停下来。“同志,同志!”他们喊道,“请不要把你们的亲兄弟送去屠宰吧!”可这两个愚笨的畜牲,冥顽无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反的,他们抿起耳朵,越跑越快了。拳击手的脸再也没有从窗户后面显露。有的动物想跑到车前边把五根栏木的大门关住,可惜已经太迟了。一眨眼工夫,货车已经冲出大门外,迅速消失在大路上。拳击手从此就无影无踪了。

三天以后,动物们被告知,尽管威灵顿医院对他作了精心的治疗,他还是病逝了。这个消息是尖嗓通知大家的。他说,拳击手临终时刻,他一直守在病床边。

“这是我见过的最叫我感动的景象了!”尖嗓抬起一只蹄子,抹去脸上的一滴眼泪说,“我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咽了气。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虚弱得讲不出话来。他在我耳边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风车重新建成。‘前进啊,同志们!’他嘶哑地说,‘以造反的名义向前进!动物农场万岁!拿破仑同志万岁! 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这就是拳击手同志最后说的几句话,同志们!”

说到这里,尖嗓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首先沉默了一会儿,又用两只小眼睛猜疑地左右扫视了一遍,才接着往下说。

他说,据他所知,在拳击手被送走的时候曾经流传过一个愚蠢而恶毒的谣言。有的动物说他们看到运走拳击手的货车上写着“屠宰场”字样,因之匆忙作出结论,认为拳击手是送去被屠杀了。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尖嗓说,居然有这种愚蠢透顶的动物。尖嗓越说越气,一面甩动着尾巴,一面左蹿右跳。他尖声大叫:动物们居然这样不了解他们敬爱的领袖,拿破仑同志!这件事解释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运货的马车原来是一个屠宰商的财产,后来被兽医买去,还没有来得及把车上的旧名称涂掉。误会就是由此引起的。

动物们听了尖嗓这番解释,都松了一口气。这以后,尖嗓又继续描述了一些拳击手临终的细节:他受到如何关怀备至的疗理,拿破仑如何慷慨大度地支付巨额医药费用等等。动物们听了这一番叙述,心中最后的一些疑虑也都消失了。想到拳击手是在幸福中死去的,他们对失去这样一个同志就不那么悲痛了。

下一周星期日上午的动物集会,拿破仑也出席了。他为悼念拳击手的逝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他说,虽然他未能把他们已经亡故的同志的遗体运回来,在农场安葬,但他已做了指示,用农场花园中的月桂树枝编制了一个大花圈,运送过去安放在拳击手的墓上。另外,再过几天,农场的猪还准备举行一次追悼性的宴会。拿破仑最后以再次引证拳击手生前最爱说的两句话——“我要更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是正确的”结束了他的发言。每个动物最好也把这两句话当作自己的座名铭,他说。

在预定举行纪念性宴会的那一天,一辆杂货商的货车从威灵顿驶来,把一个大木箱送交农场的住宅。这天晚上农场住宅响起震耳欲聋的歌声,接着又传来阵阵喧哗吵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直到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在一阵打破玻璃的哗哗啦啦的巨响中,住宅中的喧嚣才停止。第二天直到中午,住宅里一丝动静也没有。流传着一种谣言: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笔钱,又给自己买了一箱威士忌酒。

年复一年地流逝。四时更迭,岁月交替,很多寿命短促的动物都已死去。终于到了这样一天,除了苜蓿,本杰明,乌鸦摩西和一些猪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动物还记得造反前的那个时代了。

山羊穆瑞尔已经不在了。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三条狗也都死了。琼斯也告别了人世;他是死在本郡另一地区的一座酗酒流浪汉收容所里的。雪球已经被忘记了。拳击手同样也被忘记了,只除了少数几个当年同他熟识的动物。苜蓿已经老了。她体形变得肥胖,关节僵硬,而且双目总是泪水模糊。两年前她就应该退休了,但事实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真的退休过。过去曾谈论过把牧场一角拨出来当作超龄动物的憩息地,这件事早被搁在一边了。拿破仑现在已经成了一只体重三百多磅的大公猪。尖嗓也发了福,胖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有毛驴本杰明还同过去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鼻尖和嘴巴上的毛更加灰白了一点儿。从拳击手死了以后,他的性格更加孤僻,一句话也不爱说。

农场里的动物自然也增加了不少,只不过并没有像早年预料得那么多。很多动物虽然是在农场里出生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过去那场造反只是口头传下来的一件模糊的往事。另外也有的动物是从外面买过来的,在到农场以前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造反的事。除了苜蓿以外,农场现在还有三匹马,个个健壮、勤奋,都是很好的同志。只不过这三匹马都很愚笨。事实证明,他们中没有一个能认识B以后的字母。关于造反同动物主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们说,他们就怎么相信。特别是苜蓿说的,他们更是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对苜蓿几乎是怀着孝敬之心那样尊重。但是苜蓿说的话他们究竟能理解多少,那就很可怀疑了。

同过去比起来,农场现在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他们从皮尔京顿手里添置了两块地,土地面积更加扩大了。风车最后终于建成,所以农场已经添置了一台打谷机和一台干草码垛机。另外,又加建了不少新房子。温佩尔也给自己添置了一辆双轮小马车。但是建成的风车并没有用来发电,只用作带动碾谷机。这倒给农场带来一笔很大的收入。动物们又开始辛苦劳动,在建立第二架风车。据说,这架风车一旦建成,就要安装发电机组了。雪球当年曾叫动物们梦想过一种极为舒适的生活:住房里安上电灯和冷、热水装置,每周工作三天,现在这个梦想已经不再谈起了。拿破仑指责这种想法背离了动物主义精神。真正的幸福,拿破仑说,在于勤劳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农场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富,但动物们的生活却一点儿也没有富裕起来。当然了,猪和狗两种动物是例外。也许部分原因在于猪和狗的数量太多了。这并不是说,这两类动物并不劳动——并不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劳动。正像尖嗓从来就不知疲倦地解释的那样,农场的监督与组织工作实在无穷无尽,其中大部分属于其他动物由于知识贫乏而无法理解的一类。尖嗓曾向动物们举了一些例子说明。比如说,猪每天的大量劳动都是用于处理一些所谓“档案”、“报告”、“会议记录”、“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务。这些事都是一页页很大的纸,需要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等字写满了以后,就立刻在火炉里焚毁。尖嗓说,这类事对农场的福利是至关重要的。话是这样说,猪和狗并不参加生产食物的劳动却是事实,而他们的数量又如此之多,食欲又永远那么好。

讲到其他的动物,他们自己心里有数,生活还一直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善。他们几乎永远处在饥饿中,晚上仍然睡在稻草上。他们从池塘里饮水,在地里干活。冬天他们要挨冻,夏天受蚊蝇骚扰。少数年纪大的动物有时候也绞尽脑汁,拼命从模糊的记忆里追忆一些往事,想弄清楚最初造反,琼斯刚刚被赶走的时候,那时的日子过得比现在是好是坏。但是他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们想不出什么事可以用来同目前生活相比的。除了尖嗓列举的无一不在证明情况越来越好的一串串数字外,别的任何依据他们都没有了。所以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他们是无法解决的。再说,他们现在也没有时间考虑这样的问题。只有老本杰明声称他对自己漫长的一生中的任何小事都记得住,他知道生活过去并不比现在好许多,也不比现在差多少。同样地,将来的生活好也不会太好,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认为饥饿、辛劳、失望是生活的永不改变的规律。

虽然如此,动物们却总是怀着希望。更重要的是,身为动物农场的成员,他们从来也没有失去这一身份带给他们的光荣感和优越感。这是全国——整个英伦三岛—— 范围内唯一由动物占有,并由动物自己管理的农场。所有的动物,即使是最幼小的或者是从方圆十英里、二十英里内弄来的新成员,没有一个不认为这简直是个奇迹。当他们听到礼炮轰鸣,看见自己的绿旗在旗杆顶上飘扬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就洋溢起无法抑制的自豪感。于是谈话的内容就总是转到过去那一英雄时代,场主琼斯如何被赶走,“七戒”怎么题写到墙头,以及人类入侵者被击败的伟大战役等等。这些光荣的旧梦永远珍存在他们的心中。老上校曾经预言,未来将建立一个动物共和国,那时候英国的绿色田野将不再受人类践踏。这一预言动物们仍然深信不疑。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或许不会来得太快,或许在他们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一天,但它肯定要来的。甚至《英格兰牲畜之歌》可能在这里、那里还有动物在偷偷地哼唱,因为农场的每个动物都熟悉这支歌,这是事实,尽管没有哪个动物现在敢高声歌唱这支曲子了。动物们的生活可能非常艰苦,他们的那些希望也没有完全实现,但他们还是感觉到自己不同于其他动物。如果说他们吃不饱,那并不是由于残暴的人类夺去了他们的口粮;如果说他们干活太苦,至少他们是为了自己。他们中谁也不用两条腿走路。没有哪个动物称呼另外动物“老爷”。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初夏的一天,尖嗓把农场里的绵羊领走,叫他们跟着他到农场另一端的一块长满了桦树小树苗的荒地上。在尖嗓的监督下,绵羊在那里呆了一整天,啃吃树叶。到了傍晚,尖嗓独自回到农场的住宅,因为这时天气暖和,所以他叫绵羊就留在那块地里过夜。就这样,绵羊在那里一直呆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别的动物谁都没看到过他们。尖嗓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同羊在一起。他说,他在教他们唱一首新歌,需要不受别的动物打扰。

在绵羊回来以后不久,一个宁静的黄昏,动物们已经干完活,正朝着农场的住处往回走,这时他们听见场院里传来一匹马的恐惧的嘶鸣声。动物们吓得停住了脚步。他们听见的是苜蓿的嘶叫声。接着,她又恐惧地鸣叫了一声。动物们急忙往回跑,闯进院子。这时他们都看见了苜蓿看到的景象。

一头猪正站着用两条后腿走路。

不错,是一头猪,那是尖嗓。他走得很笨拙,好像还不怎么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支撑自己笨重的身躯。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完全保持身体平衡;他正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过了一会儿,从农场住宅的房门里走出来一长队猪,个个都用后腿走路。有的猪走得比其他的更好;有一两头猪走得不很稳,看起来很像拄着一根拐杖。但是每头猪都成功地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儿。最后,在几条狗的狺狺狂吠和黑公鸡的尖声啼叫中,拿破仑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他的身躯昂然挺立,傲慢的目光左右扫视,而几条大狗则蹦蹦跳跳地簇拥在他身旁。

拿破仑的一只前蹄夹着一根鞭子。

院子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动物们又惊又怕,相互抱成一团,呆呆地望着这一队用后腿站立在院子里慢慢兜圈的猪。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了。当动物们从最初一阵震惊中逐渐缓醒过来以后,尽管他们对恶狗仍然心怀恐惧,尽管他们多年来已经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从不抱怨、从不评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可能发出抗议声音的。但正当他们要开口讲话的时候,突然间,仿佛有谁发出一个信号,所有的绵羊就齐声咩咩叫起来:

“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震耳欲聋的咩咩声没有间歇地持续了五分钟。最后,当绵羊安静下来以后,时机已经过去,动物们再也无法表示抗议了,因为两条腿走路的猪这时都已回到农场的住宅里去了。

本杰明感觉到有谁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苜蓿。苜蓿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昏花了。她没有讲话,只是轻轻地拽着本杰明的鬃毛,把他领到大谷仓的一头写着七戒的那堵墙前边。他俩在写着白字的柏油墙前站了一二分钟。

“我的眼力越来越不成了,”最后苜蓿说,“年轻的时候我就认不出墙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怎么觉得这上面的字跟以前不一样了?七戒还是过去那七条吗,本杰明?”

这次本杰明不等苜蓿多说就破了戒,主动读出来墙上写的字。墙上只写着一条戒规,其余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条是:

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既然这样,第二天监督动物劳动的猪都用前蹄捏着一杆鞭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再以后,动物们听说猪已经为自己购置了收音机,正准备安装电话,又订了《约翰牛》、《新闻荟萃》、《每日镜报》几份报纸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拿破仑叼着烟斗在花园里散步也好,甚至猪把琼斯先生的衣服从衣橱拿出来自己穿上也没叫别的动物吃惊。拿破仑自己就穿着黑外套和怪里怪气的猎裤,腿上绑着皮绑腿,在大庭广众露面。他最宠爱的母猪穿的是琼斯太太当年星期日才穿的波光闪闪的绸袍。

一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农场里进来几辆双轮小马车。邻近的几家农场主组成一个代表团被邀请来农场参观。客人们被带着到处走了一遍。他们对看到的事物,特别是那架风车,赞不绝口。代表团参观的时候,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除草。他们干得非常勤快,俯身地面,几乎连头都不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监督劳动的猪还是对参观者感到害怕。

这一天晚上,从农场主的住宅里传出来一阵阵哄笑和唱歌的声音。这种混杂的声响突然引起了动物们的好奇心。他们想弄清楚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动物和人第一次平等地聚会在一起,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呢。大家不约而同地尽量不出声音向住宅的花园走去。

走到门口,动物们又停住了,他们仍然有些胆怯。但是首蓿却满不在乎地领头走进花园。他们踮着脚走到住房跟前,个子大的动物便伸着脖子从餐厅的窗户外面往里看。只见围着长桌坐着五六个农场主和五六头地位最高的猪。坐在桌子顶端的荣誉席位上的是拿破仑。猪坐在椅子上显出一副舒适自在的样子。主客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牌。后来大伙儿把牌暂时停下来,为了互相祝酒。一个很大的酒罐在席上传递着,摆在桌上的一只只大酒杯又一次斟满了啤酒。没有谁注意到从窗外向里面探望的一张张惊奇的脸。

狸林农场场主皮尔京顿先生手里擎着大酒杯站起身来。他说他要请在座的诸位干杯。但在干杯之前,他感到必须先讲几句话。

他说,长期存在的猜疑和误解终于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而且他相信对其他在座的来说也必然如此。过去有一段日子——虽然他自己和在座的任何一个都不赞成这种情绪——但过去的确有过一段日子,动物农场的可尊敬的主人们受到人类邻居——他不想用“敌视”这个词——或许应该说受到邻居们某种程度的猜疑吧。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件,流传过一些错误的概念。人们感到一个由猪当场主并管理的农场有些不正常,对于这一带地方会产生不安定的影响。有很多农场场主没有经过调查研究就认定在这样一个农场里会蔓延起一股恣睢放荡、违法乱纪的歪风。他们害怕这种风气会对自己的动物,甚至对手下的雇员,产生不良影响,因而感到紧张。但是所有这些疑虑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今天,他和他的几位朋友参观了动物农场,亲眼考察了农场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呢? 这里不仅生产措施是最先进的,而且纪律严明、秩序井然,任何一个地方的农场主都应该引为榜样。可以这样说:动物农场的下等动物比这一地区中任何动物干的活儿更多,消耗的口粮更少。他相信他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他同来这里参观的伙伴们今天在这里亲眼见到很多具有特色的事物。他们准备立刻就把这些优点引进自己农场里去。

皮尔京顿说,在结束他的讲话之前,他愿意再强调一次动物农场和它的邻里间已经产生并应长期持续下去的友好感情。在猪和人之间,过去没有过,也不应该有任何利害冲突。他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有共同的困难。劳工问题今天不就是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吗?谁都看出来了,皮尔京顿先生预备给大家讲一句事先已经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话未出口,他自己就笑得乐不可支,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吭哧了半天,胖下巴上的几个肉楞憋得通红,最后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说你们有一些下等动物要对付,我们也不得不同下层阶级作斗争!”这句妙趣横生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皮尔京顿先生再一次为他在动物农场看见的低定量食品、长时间劳动和毫不姑息的严格管理向猪表示祝贺。

最后他请求主客双方都站起来,看一看自己的酒杯是否都已斟满。“诸位先生,”皮尔京顿先生说,“诸位先生,让我们为动物农场的繁荣昌盛一起祝酒!”

餐厅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和顿足声。拿破仑乐得心花怒放。他离开自己的座位,绕过桌子,走到皮尔京顿先生面前同他碰了杯,然后他把拿在爪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当欢呼声平静下去以后,仍然站立着的拿破仑说,他也有几句话要说一下。

拿破仑每次讲话都不长,这次他发言同样也很简短,但他把谈话的要点说得非常明了。他说,他同样感到非常高兴,猜疑和误解的时代终于过去了。长期以来,流传着种种谣言——他有理由认为,谣言是恶毒的敌人有意散播的——污蔑他同他的同僚的观点具有某种颠覆的,甚至革命性思想,说他们图谋不轨,妄图扇动邻近几个农场里的动物叛上作乱。再没有什么比这些谣言更不符合事实了。不论是过去和现在,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和平环境中生活,同邻居建立正常的商务关系。他对负责管理的这个农场感到荣幸,他补充说,是一个合作性质的企业。保存在他手头的房地产契据是猪的共同所有。

他说,他相信过去的那些猜疑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不久前农场在处理例行事务中仍然进行了某些改革,以便增强同邻居们的相互信任。过去,农场的动物互称“同志”,这是一个愚蠢的惯例。今后禁止再这样称呼了。此外,农场还有一个奇怪的传统,来源现在已经查不清了。那就是,每个星期日上午所有成员都要在花园里列队走过钉在木柱上的一个猪骷髅。这个仪式也将被取消。骷髅已经埋起来了。另外,来访的客人可能已经看到旗杆顶上的一面绿色旗帜。如果看见了,他们可能注意到过去绘制在旗上的白色兽蹄和兽角现在都没有了。如今升起来的是一面没有任何图像的纯绿色的旗子。

拿破仑说,他对皮尔京顿先生的非常出色的友好的讲词只有一点不同意见。皮尔京顿先生在他的发言中从始至终使用了“动物农场”这个名称。皮尔京顿先生当然不知道——因为这是他,拿破仑,第一次宣布这件事——“动物农场”这个名字已经废除了。从今以后,这个农场恢复了过去的名字“庄园农场”。他相信原来的这个名字是正确的。

“先生们,”拿破仑结束他的发言说,“我也要请大家一起干杯,我的祝酒词同皮尔京顿先生说的一样,只不过改了个名字。请大家先斟满酒。先生们,我的贺词是 ‘祝贺庄园农场繁荣昌盛’。”

像刚才一样,大厅里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主客们个个把杯子喝干见底。这时在外面观望这一场面的动物好像看到屋子里正在发生一件怪事。几口猪的脸变成什么样子啦?苜蓿的昏花老眼从一张猪脸扫到另一张猪脸上。有的脸长着五个下巴颏,有的长着四个,有的长着三个。但是,是什么正在融合,正在变化呢?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停止了,主客双方重又拿起纸牌,继续那场被打断的牌戏。在窗外窥视的动物也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动物们还没有走出二十码远,突然又停住了;他们听见住房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急忙跑回去,再一次从窗户外面向里探望。一点儿不错,屋子里正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有的高声喊叫,有的拍打桌子,有的满腹怀疑地狠狠盯住对方,有的怒气冲冲、矢口否认。争吵的原因看来是拿破仑和皮尔京顿先生同时亮出一张黑桃 A来。

十二条喉咙在愤怒地狂喊,再也分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猪来了。如今猪脸起了什么变化已经非常明白了。窗外的动物们先看看猪,再看看人,又反过来先看人,后看猪,但他们再也分辨不出人和猪有什么分别了。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傅惟慈的译本确实是《动物农场》到目前为止最好的版本,支持!
你有权保持不沉默,但我们很快会让你沉默的。
本帖最后由 宇航 于 2010-5-19 12:15 编辑

谈谈感慨吧!

草草看完闲云女士推荐的《动物农场》,这个更应该是一副漫画片,为什么中国不能产生这样的漫画呢?回头看看童话大王的作品还是带有幼稚的色彩,不了解前苏联的历史背景,对于这本小说来看难免不显得有一些生涩,不过有几点可以确定,那么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为什么两只猪成为领导,颇有玩味,为什么不是骡子,马和绵羊呢?可见领导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有着某一种共识,拿破仑应该就是斯大林,那个雪球应该是流氓的托派,这个托派对中国也有所影响,瞿秋白不是就被人以为有这样的嫌疑吗。中国面对现实有讽刺意味的书对比西方的还是太少了,
如果琼斯先生时代是代表的尼古拉的沙皇统治,但是最后颇有玩味,人猪不分的结局,后面那些人可能是代表另一派了吧!说明了什么呢?没有琼斯先生的农场,几头猪才是真正利益集团。再看看看我们中国的革命,反资本的最后资本家少了吗?
尖嗓无疑是拿破仑身边最忠实的信徒,更是鼓吹者,可能是季诺维也夫这样一些人,不过最后的结局也不是很好,如果这个农场可以继续写,代表赫鲁晓夫的某猪上台,清算拿破仑的时代到来。
这里形象太多了,多的记不住了,有几个特别有印象,拳击手应该是那种最被我同情的马了,总是被拿破仑们利用,而苜蓿应该左右对革命有所怀疑,是那种善良的人吧!茉莉应该代表那种漂亮明星类的人物,他也最早脱离管辖,虽然是善终,但是奴性不改,属于满清遗老们。
许要多读啊
动画版的,1954年 中文字幕的
动画版的,1954年 中文字幕的
http://player.youku.com/player.php/sid/XMTY3MjA5NjA4/v.swf
宇航 发表于 2010-5-19 06:11
除了54年的平面动画版,还有一部99年的人和动物共同出演的版本:
http://www.verycd.com/topics/246056/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李零写过一个长文,索隐甚详。
很不错的书,比1984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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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说出来,大家似乎都陷入了长达数秒钟的沉思。就这样,齐泽克先生在翻译的帮助(兼演示)下,每一个论点都小心翼翼地打着黄色笑话的幌子,然后步步深入,直到结束。首先提问的是一个小女生,先讲了一个熊猫打劫的笑话让齐泽克做分析,然后提到了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问题本身很含混,但齐泽克对于《一九八四》的回答却让我耳目一新,让我此行得到了最大的收获。

齐泽克说,“奥威尔在小说中描述了斯大林主义下的反乌托邦社会,里面讲的是政治高压和意识控制。这些书在不少前共产主义国家被封杀,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奥威尔对斯大林的理解很幼稚,他本人对集权社会的分析根本不得要领。他天真地以为前苏联真的有那么严密的国家机器来控制人们的思想,有条不紊地进行书报审查和洗脑运动。其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从莫斯科的很多解密文件中,我发现当时的国家机器对于很多事情是完全没有准备的,他们只是仓促地在进行监控,他们也在害怕和恐惧,并不存在奥威尔描述的毫无反抗的统治。”

齐泽克对《一九八四》的这番分析让我深感震撼,原本我是相当推崇奥威尔的政治洞察力的,这下竟然也产生了怀疑。另外,应该说,吴冠军的翻译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大体表现相当不错。尤其是问答环节,齐泽克常常说得得意忘形,一骑绝尘地讲十几分钟。可吴冠军不仅能很好的理解他怪异的发音,还能几乎一字不差地将全部内容翻译过来,可见英文造诣和记忆力的确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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