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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如歌之十__庄屋下的第三个故事,船夫的故事 庄屋临河,下一个斜坡就是渡口。渡口有一条可载十几人的木质渡船。这是一条并不宽的河,洪水时宽度也就一百多米。枯水时则只有几十米宽。庄屋这边是陡急的河岸,对岸则是沙滩,要走一百多米的沙滩才能上岸。洪水来临时,水流湍急,整条河发出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在离河岸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十分吓人。 最后一户是船夫,撑着庄屋边上的渡船。每年挣二千五百工分,这边大队付一半,河对面那边的大队付另一半。如碰上外来过路人,渡一人五分钱,收入归已,经常有活钱入账,在农村是个很不错的差事。能谋到这份差事非常人也,乡人说此人有个好友是公社武装部长。 船夫四十岁了,独居。这在农村,四十岁即可算半个老年人。他沉默寡言,随着水浒开讲,慢慢我和他成了朋友。当他有私事,无暇撑船时,往往请我代劳,散客收入归我所有。我只要囊中有个三五毛钱,也常去农家买二斤黄酒(两毛一斤),到他的船上共谋一醉。月明江上,流水声中,尽管是浊酒无肴之醉,却也远胜烛光下的美酒佳肴。那种意境至今只能出现在梦中了。 他并非生来就是船夫,也非本村人,参加过战美援金,还混了一张“官票”(乡人对某员的俗称)。复员后,分配在公社当一般干部。那年冬天,全国大炼钢铁,之后,大跃进还要深入大发展,在农业上要搞万斤高产田。 那时,中国出了一个姓钱的老鼻子大专家,据说用严谨的科学方法计算出,水稻亩产一万斤是保守估计,根本不在话下。这一伟大科研成果,足以让钱专家名扬青史,永垂不朽啦!所以,我老家各个公社间搞亩产万斤大比拼!最让我诧异的是:这个拥有如此伟大、光荣、正确科研成果的钱某专家,最终竟被排斥于诺贝尔奖之外,足证西方资本主义对中国人的险恶歧视! 船夫所在公社为保证亩产一万斤,除了要实行超常规的把田深翻三尺、施一尺厚的厩肥、再加上准备一株挨着一株的密植的之外,眼下寒冬腊月,就要播种、插秧!?说干就干!那年冬天格外冷,寒风太大,水温太低,没关系,发扬“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大跃进”精神。 “晒簟”是南方农民用来晒干农作物的一种竹制大席子,一般两米半宽,五六米长,是一个面积十几平方米的大竹席。把全公社各生产队所有的晒簟都调集来,在亩产万斤田块四周,用竹晒簟严严实实筑起挡风墙。可上面还敞着口呢,那就随他敞着吧,反正农村没有建大跨度天棚的技术,爱谁谁啦!再于田边一字排开百十口直径一米的大锅,同时烧开水灌田,提高水温!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伟大精神!这就是此后老家流传的,讥人不着边际的新俗语:“拿晒簟挡北风,烧开水灌田”之出典。 只要闭目想像一下那场面,足以令人蠢血沸腾!从天明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明,一望眼暈的大锅阵,腾着烈焰,冒着浓烟,阵中担柴的、烧火的、担水的、舀水的人川流不息,在寒风中光着膀子,喊着口号,一担担滚烫的开水倒进水渠,流进稻田,俄顷冰凉如故!阵外从远山到稻田,一字排开伐木的、运输的长蛇大阵。就像蝗虫,一个又一个山头被啃光,队伍就伸向更远的地方!这样的“人民战争”场面一定雄壮到了极点,创造了人间奇迹。也许这种奇迹太伟大啦,乃至在物理学上竟能“突破熵垒”,令时间倒流。 因此,诗仙李白被提前一千多年就感动得涕泪交流,赋诗一首:“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译成白话文就是:“在火光中,一张张黑中透红的脸上映着月光,唱着歌曲,就连寒风之中的江水都为之动容。” 凯萨归凯萨,上帝归上帝。同理,动容归动容,现实归现实。1942年,日本的航空母舰上开展过一场装上炸弹换下鱼雷,而后又装上鱼雷换上炸弹的大比赛。正当大赛方酣,英雄的美国海军的炸弹已命中日本航母。可怜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精英,悉数葬身北太平洋的洪涛之中,从此一蹶不振。历史就是如此的惊人相似,仅仅十六七年之后的中国,又举行一场烧开水大比赛! 当全民族顺从一个疯子的疯狂而疯狂时,一个可以疯狂到与寒冬进行烧开水大比赛的民族没有全部饿死,这本身就是奇迹!下一次会不会举行担水浇灭太阳的比赛?! 有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世界上也没有白来的自由。诚哉斯言! 自胜者强!一个民族不能正视过去的苦难,便永远不会有改正的勇气和能力,莫名其妙的“比赛”就还会继续下去。正视过去就是为自由“买单”! 这般战天斗地一百天,把无数的山头剃光,一根秧苗都没成活,更别说收获稻谷。不宁唯是,深耕良田大抵自此抛荒,因为超级深挖把生土翻上来,熟土丧失殆尽,那一尺厚的厩肥反而成为植物杀手,袁隆平先生的超级稻也不能在纯厩肥上生根。唯有让这样的稻田经若干年自然熟化再耕种。 全公社的晒簟也基本报销了。勉可回收的也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而且主仆易位,不知归属,乱成一团。手快的生产队乱抢乱捞,回去修修补补,勉强再用,手慢的生产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寒田发呆了。 能用竹子编晒簟的篦匠自此成为抢手货,工资日高,仍供不应求。木匠亦然。在急切的供求关系支配下,资本主义尾巴不割也罢。自此手艺人便游离于“三面红旗”体制之外,成为这个制度的盲区。 十年毛祸己距大跃进八九年了,我看到的情况:生产队仍然晒簟奇缺,所有不能敷用。因为竹林亦不免于劫火,至晒簟补充甚慢。 一天船夫先生督工甚劳累,抽空与人喝点小酒。酒醉戏言:“自古只有合伙开店,没有合伙种田的!”就这句话几乎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因为“人民公社”就是合伙种田!这不是否定人民公社吗?这种“反动言论”被揭发出来后,给他定的罪名是“恶毒攻击三面红旗”。 三面红旗是人性灭绝的代的“圣物”,犹如基督教中耶稣用过的器物般神圣。“三面红旗”指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样享尽“万岁”待遇的东西,今日终于寿终正寝了。 “恶毒攻击三面红旗”这个罪名是足以掉脑袋的! 幸亏船夫先生是贫下中农,又有“官票”挡得一挡,得免牢狱之灾。仍被斗得死去活来,老婆扛不住了,她是农村女子,对离婚二字不够在行,于是从一根绳子上解脱了。“双开”之后的船夫先生觉得没脸回到原来的村子,把儿女托付给老爸,孑然一身,彷徨无计。他的一个战友还真仗义,托面子让他到此做了船夫。在人性灭绝的时代,夫妻出卖,父子相仇之事比比皆是,船夫先生的朋友竟能帮他一把,真不容易!军人出身毕竟有一股豪气。我对真正保家卫国的军人恒怀着敬意。 四十年了,还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吗?或者建桥了吧?你在哪里?船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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