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写好如下文字的时候,章氏的《伶人往事》已“因人废书”,此稿自然也无大出息了,放在手中孤芳自赏也似有不甘,特献真名,与诸方家一玩。 翻一页,呜咽一回 ——读章诒和《伶人往事》 祖父是戏迷,尤迷杨派,擅唱《洪羊洞》、《文昭关》。祖父的文化不很高,读过私塾,读写都没问题,在他那个时代,也基本够用。祖父学戏主要靠听,年轻时挣了份殷实的家产,据说凡到本地“名角儿”的戏都看过,听祖父唱戏,除个别拐弯抹角的地方不够味外,其他都很OK。祖父高寿,一直唱到90多岁,实在唱不动了才住口。几年前,在祖父百岁寿宴上,还唱了拿手的《文昭关》,固然颤巍,依然板眼。然而,他终究没有捱过这年冬季的寒夜,以百岁高龄谢世。 父亲是戏迷,可惜嗓音条件差了些,我们这叫“趴趴调”,所以父亲以品戏为主。不过父亲文化高,懂音乐,自己能写词,会打谱,不仅会操琴,文武场也凑合,虽然胡琴的感染力有点欠缺,未达化境,但音准极好,绝不会错。又因为懂音乐,父亲的京剧理论自然也比祖父高得多,于是,父亲就给祖父说戏,祖父有时候听,因为确实闹不明白;有时候不听,说:“过去人都这么唱的”。此外,三叔叔拉二胡,小叔叔也会乱嚎几句,堂兄拉小提琴。一家人凑起来就是一台小戏。 八十年代初,住的还都是平房,门前的过道足够坐二三十人,他们聚一起就开始“演出”,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步形成一个圈子,每周固定唱两次,后来条件好些,就到区文化馆唱,最红火的时候唱的有几十人,听戏的有好几百,全城戏迷都轮流来唱,不过终究是戏迷,只是清唱,排戏的本领却没有。热闹了三四年后渐渐散去,剩下十多个老头子接着唱。唱着唱着,少了一个,唱着唱着,又少了一个。祖父年龄最大,人脉又好,等到祖父不再能唱,那些老头子们也一哄而散。当然,后起的还有,已经是另外一拨人了。 这一唱,就是十多年。 我什么也不会,但听了也有近三十年,在襁褓中就开始听,听到亲戚们各立门户,一直听到祖父不再唱。我生在文革的前夜,等能跟着大人哼哼的时候只剩下八个样板戏,父亲喜欢京剧,也教我唱,他拉琴,我就装模作样要么“朔风吹,林涛吼”,要么“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可唱来唱去就这么多段子,时间一长,觉得烦了,没了耐心。后来听那些老头子唱,唱的实在不高明,但还争着唱,记得有个山东籍的老汉,腿脚不方便,但他身残志坚,每次聚会都坚持到场,特别喜欢唱《武家坡》,似乎也就会这一段,一张嘴:“一马离了西凉界”,一口山东腔,我先听了可乐,再听了可笑,最后就是可恼,那些唱好些的人不想让他唱,他就不高兴,生气,现在回头想想,这大概是京剧的魅力吧。但我却不爱京剧了。 如今,我也年过四十,除了偶尔陪父亲看看电视上的演出,基本与京剧绝缘,只记得小时候能把《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和《沙家浜》的全本唱个七八,可现在依然“朔风吹,林涛吼”,依然“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别的基本忘光。 这样一个漫长的铺垫,为的是说章诒和的《伶人往事》,书的副标题是“写给不看戏的人看”,不过我觉得,读起来最有意思的是我这样的半调子,大多数术语不用解释就知道,许多剧目都有耳闻,对书里八位传主中的杨宝忠、叶盛长的生平知道不多,其他六位分别是:尚小云、言慧珠、叶盛兰、奚啸伯、马连良、程砚秋。我觉得都很熟悉,离的并不远。 父亲买过许多戏剧家们的曲谱、传记、资料,我在十多岁的时候不爱学习,不喜欢课本,专门看这些不着边际的书籍,什么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四小名旦,早就知道,但不是章诒和这样的私人叙事,是纯粹的介绍,在那些作者的笔下,都是只会唱戏而毫无性格的“好人”。从那里我知道了他们,记住了他们。 印象中曾经问过一次祖父,问他为什么不唱新戏,他一捋山羊胡子,呵呵一笑:那是年轻人玩的。似乎有些鄙夷。父亲则是古今兼达,很少臧否,但更喜欢新戏,觉得老戏的程式老了,不太适应现代生活。我呢?也觉得现代剧目比传统剧目好,但只是感觉,不是喜欢,因为新戏容易听得懂。 由于听戏时的年龄很小,根本闹不清文革的“伟大意义”,谁活着,谁没活着,更弄不清也不可能去关心。在看《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时,还不知道这些演员们是分“派”的,看了电影《沙家浜》,回家一问,扮演郭建光的是谭元寿,叫谭派,那个最坏的刁德一是马长礼扮演的,都说他是马连良的侄子(实际是1954年马连良收马长礼为义子,而马长礼入的是谭门),于是,又知道了马派——当然,不知道的是:他在批判自己义父时又是那样的义正严词。父亲开始给我说些京剧知识,但说的很少。 文革结束不久,样板戏的声音没有了,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传统戏,传统戏以前从没听过,道白听不懂,就听播音员报这个戏是谁唱的,那个戏是谁唱的,后来放学路上听见广播里报奚啸伯的《白帝城》,没听说过呀,回家问,父亲“哦”了一声:“奚啸伯的戏也让唱了”,这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四大须生之一。 到了八十年代资料渐多,一看,四大名旦没一个活着;四大须生,也没一个活着。怎么就都不在了?老了?看下去,呀,竟然有一半死于文革期间:马连良、荀慧生、尚小云、奚啸伯。当然还有以外的裘盛戎、麒麟童(周信芳)、叶盛兰等。那时的文章经常说他们在文革中受到如何如何的残酷迫害,死的又是如何如何地惨,套用下章诒和的书写风格:宣布他们罪状的时候斩钉截铁,为他们平反的时候掷地有声。横竖都是道理,都是别人干的,与己无关。而那时离文革很近,不过是眼前几年的事。 中国京剧是在自为状态下产生的。过去演员的地位十分低下,章诒和依照传统叫他们“伶人”,还有更卑微的叫法:戏子。京剧的起源以徽班进京为标志,至今约二百二十年,比起中国其他的传统艺术门类,如书法、绘画,其年代要短得多。京剧在官方的荣耀无非就是到宫里为慈禧庆祝一番生日,或者被哪个达官贵人请去唱堂会,那时的政府很少关心过京剧艺术发展,京剧的戏班、科班都是艺人们自己组织,完全私人化的,自生自灭,因此,京剧繁荣依靠的唯一途径就是市场,是剧场和观众。在这里,我们就看到了章诒和所描述的那番景象,每个有所成就的演员都想树自己的牌子,包括杨宝忠、叶盛长这样嗓音条件不太好的艺人,竞争十分激烈。残酷的竞争之余,也有些好处,政府既然不关心京剧的成长,也就不会去干涉。侯宝林先生有个很著名的相声,叫《关公战秦琼》,说的是京剧演员被军阀逼着演关公和秦琼打仗的事,也许这是事实,类似事情在当时甚至也不鲜见,但这毕竟是军阀的个人行为,针对的也是具体的演员,政府从来没有以“组织”形式干预过京剧,因此,虽然京剧剧目鱼龙混杂,但京剧艺术却在短短一百余年的时间里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进入上世纪30年代后,以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以及叶盛兰、裘盛戎、周信芳等艺术家们开创的京剧各大流派,使京剧艺术走上了颠峰,他们构成了中国京剧艺术最辉煌的时代。 从章诒和《伶人往事》的描写中不难看出,艺术家们为了京剧的发扬光大可谓呕心沥血。那时的人不懂得用现代发声原理来解释发声技巧,先靠师傅手把手的言传身教,往后就全靠自己的经验、摸索和悟性,尽管艰难,却符合艺术的一般规律:越是个人的,越是艺术的。梅兰芳作为梅派艺术的宗师,就是因为自身所具有的独特性,梅派弟子何止万千,但如果走不出自己的道路,就不可能超越梅兰芳,程砚秋也学过梅派,走的却是自己的路,程派创立之后,他的代表剧目只能由他或他的弟子来演,不论是《锁麟囊》还是《荒山泪》,即便换成梅兰芳亲自出演,都不是那样的效果,同一个剧目不同的演员演出,效果不一样、感受也不同,京剧的妖娆和迷人之处也就在这里。京剧流派的不断创立过程就是京剧的发展过程。 共和国建立之后,京剧进入组织化程序,这使得京剧的原生态被打破。在京剧中加入一定的政府力量不一定是坏事,关键在于是否尊重这一艺术的规律,人为地割裂其艺术纽带,其结果可想而知,恰恰,这正是京剧所面临的状况。京剧以组织介入为发端,以戏改为口号,以样板戏为过程和标志,以失去观众、导致京剧没落为结果。而在这一过程中尤为令人叹息的不是外行领导内行,而是内行领导内行。 比方“革命现代样板戏”,尽管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什么却被许多戏迷叫好?其原因正在于它们是内行领导内行的结果,不仅江青不是艺术的外行,那些样板戏的主要扮演者们谁不是个顶个的“角儿”?而且,不论是否叫样板戏,只要它们还是京剧,就不可能彻底摆脱京剧的特征,这是因为京剧的起源和发展过程决定的,比如,演杨子荣、李勇奇的只能是童祥苓、施正泉;演郭建光、阿庆嫂的只能是谭元寿、洪雪飞,演李玉河、李铁梅的只能是浩亮(钱浩梁)、刘长瑜。换了谁感觉都不对(当然也有一定先入为主的“偏见”),不仅听的感觉不对,连扮相的感觉都不对,这还是“角儿”的影响,还是前辈们所创造的特征,前辈自己无缘承担角色也就罢了,却要为另一批“角儿”的崛起付出自己艺术生命,甚至生命代价,这样的艺术是不是太残酷了? 曾经看过一些关于京剧的文章,说京剧在五十年代就产生了一定的危机,危机或许存在,但那时的危机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而在四大须生、四大名旦当红的时候,他们不断地推出新的剧目,而观众连“捧角儿”还来不及,哪里来什么危机?京剧危机的产生在于一种外在的强制力要改变京剧的方向,当它被扭转到连流派的创始人都无戏可演的地步时,京剧的危机就是必然的了。看了章诒和书,才能真正明白京剧危机的由来:那是颠峰状态的突然摔落。 样板戏的出现使京剧的空间变得极为逼仄。具体到剧目上,可能每个样板戏都是成功的,但最大危害却在于斩断了京剧艺术与观众的联系,把一门艺术变成孤零零的剧目,变成与京剧历史、与京剧未来毫无关联的剧目。而改造者的手段则比京剧艺术更加“艺术”,所有艺术大师的光辉在革命改造家的手段面前,无不黯然失色。 于是,在章诒和的《伶人往事》里,我们看见了尚小云的倾家荡产、看见了言慧珠悬挂的尸身、看见了叶盛兰痛苦的凋零、看见了奚啸伯绝望中的离世、看见了马连良在凌辱中气绝而亡、看见了病榻上的程砚秋对自己剧目凄苦的期待,而他们,在京剧艺术上是大师,是巨匠,他们所繁荣的京剧艺术却在他们自己的生命中成为凌空绝响。 章诒和在书写《伶人往事》时与她的《往事并不如烟》一样,文笔委婉从容,无处不显示出大经历,大悲欢,大起落后的大沉着,这实在是一种智者的书写,没有郑重其事的悼念,没有期期艾艾的悲伤,但每翻过一页,都令我为伶人们的命运感到深深的哀伤,他们为京剧艺术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把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艺术锻造成了杰出的“国戏”,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演出体系成为与布莱希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并列的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世界三大戏剧体系问题也有争论,这里仅从习惯),那种海报一出,倾国倾城的壮观景象、那大幕未开,呼啸一片的激动人心场景我们再也看不见了。演员在心灵上离开了京剧,京剧在舞台上远离了观众。 特别想说一说的是叶盛兰那一章。章诒和写了那个严厉批判叶盛兰的俊美才子,但章诒和没好意思说那是谁,我不妨就在这里代章诒和说出来,她说的是李少春。因为恰好看过章在《往事并不如烟》中对他的记叙,也恰好看过李少春主演的电影《野猪林》。在《野猪林》里,李少春的林冲,袁世海的鲁智深,而扮演林冲妻子的正是与叶盛兰眉目传情的杜近芳。那戏,真的叫好。章诒和作为一个女性,对李少春赞不绝口,而我作为一个男人,自然喜欢杜近芳。书的第135页有一帧杜的生活照,那是种让人心碎的柔美,而她所扮的林妻也真是美奂美仑。然而,一个口称叶盛兰为“四哥”的李少春,一个与叶盛兰颇有情缘的杜近芳,可他们在批判叶盛兰时的大义凛然,真的叫人无话可说。批判他们吗?他们自己也身不由己;赞美他们吗?他们自己正是在这样的传统中锻造过的人,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丢失了传统,也丢失了自己的心灵。而李少春更没想到的是,他却先叶盛兰而去,叶盛兰逝于1978年,64岁;李少春逝于1975年,56岁。《野猪林》中有一段长长的吹腔,那是真的肃杀,而在李少春身上,更显得悲凉,是真正的大悲凉。 与真正不看戏的相比,对京剧我算略略知道一些,但知道京剧的渊源、知道剧目的变迁、知道演员们的生平并不等于真正懂得了京剧是什么,因为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艺术家们的风骨、气度、才情,我们看的只是角色,看不见角色后的那个人,穿上的行头不等于拥有了传统。传统是一种传承,一种生活,当失去这样传承,失去这样生活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失去了传统。传统的丢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失了传统中最美好、最优秀的那一部分。京剧正是被外在强制力的主导下丢失掉的一种艺术。章诒和的价值在于,她把这样的传统放在了我们的眼前,虽然她说是“写给不看戏的人看”,我以为,不看戏的人应该看,看戏的人也应该看。了解自己的传统,不是为了信奉,而是对历史的尊重。 京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我们看惯的别人的命运,而京剧自身的命运竟也如此悲哀曲折,每当翻过书本一页,都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为章诒和书写的那些人和事,也为京剧的悲凉命运。 京剧的伶人,扮的是角色,练的是嗓门和身段,而演的却是心。 写到此,已至深夜,耳边仿佛飘荡着《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简穿……”苍凉、哀婉,天空中飘荡着几缕难以言传的感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