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我的精神家园》 文/乖鱼儿 我是个既喜欢理科之逻辑推理、也喜欢文科之形象思维的家伙,表现在文学作品的阅读取向上,是既喜欢小说,也喜欢杂文。刚上大学那会,俨然一只冲出牢笼、饥渴无比的狮子,一边一知半解地猛啃欧美小说名著,一边以同样的姿态活跃在尼采、叔本华、萨特等人的哲学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书本里。这固定了大学读的那些书留给我的,除却心底一份挥之不去的欧洲情节,基本没了任何痕迹。国内的小说看得不多,印象最深的当属莫言,这主要归功于《透明的红萝卜》中小黑孩的黑和萝卜透明的红在视觉效果上的对比鲜明。 工作后日渐忙碌,名著故事情节的冗长成了我远了它的缘由。我于众多的闲书中相中了些经典怀旧散文,它们至今仍无时无刻不在向我渗透着岁月沉淀后那种隔离时空、至真至纯的静美情感体验。可距离写回忆录尚十分遥远的年龄,时刻提醒着我阅读的目光必须直面现实或者向前,“一味沉溺在昔日美好中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是高一不知从何处读来抄在《现代汉语词典》上,至今影响着我的一句不是名言的名言。如此这般,由于阅读时间和兴趣的束缚,《鲁迅杂文》替代小说和怀旧散文成为书案床头的闲书。 但读杂文最狂热的时候是初见柏杨,一本《柏杨谈男女情爱》几近被我翻成了油渣片,《丑陋的中国人》则在我向友人大力推荐的情形下流浪到失了踪影。现在看,柏杨的杂文未免过于尖酸刻薄、哗众取宠了些,可他的诙谐幽默,于彼时只读过些许鲁迅先生杂文的我,无异于如沐春风。先生也幽默,但那是挂在骨子里的一丝冷笑,捕捉到它必须特别用心。我择闲书有一个癖好:思想和趣味。先生忧愤深广,思绪谨密,思想深刻得无可挑剔。但观其文字,时时带些偏执气,读完常不自觉地跟着哀起现实中这类人的不幸、怒起那类人甚或自己的不争来,却又于事无补,空郁闷。先生对于国人奴性认识的深度是空前绝后的,我因而十分敬重先生,也很明白他的杂文地位,却硬是没能坚持读他太多的作品,这里也特别敬重一下那些能将先生的书读遍的人。 柏老坚信自己有理时惯用的一句话是:“我老人家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终于有一天,我腻歪了和柏老打这么小气的赌,关注起另一位杂文名家--李敖。这里必须声明的是,我初读到的李敖并非现今的疯狂政客,而是一位尚够资格的真正的文化战士,他在《冷眼看台湾》里“手淫台湾,意淫大陆”的感悟,令我惊其为天人。但稍稍读多一点,便发现其渊博的历史知识和“虽千万人吾往也”的勇气与胆识原来多只用于谩骂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俨然是对其几年牢狱之灾的无尽报复。于是,他在那里快意恩仇,我却很有些对他不屑起来。道理很简单:一是倘真坏透了顶,你李敖只怕早已从地狱走了几个来回,何以能重现光彩?二是李敖的文字功夫太差(他自己已经承认不如嘴功),除非从他的角度学些历史知识,实在没有什么欣赏价值。 不屑了李敖之后自然没有好的杂文再让我读,而我又无论如何也培养不起扑克麻将、歌厅舞厅类的爱好以排遣劳累与寂寞,茫然些日后,开始折衷地去图书馆借些短篇小说打发厕所或觉前的无聊。就在这样无奈的情形下,在一本忘了篇名的短篇小说集里,我读到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那书中好像还收录有我曾经喜欢过一阵子的梁晓声的什么作品,却也和集子的名字一起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独独记住了那头比人智慧勇敢很多倍的猪还有猪的发明者--王小波。 这之后与王小波别了两年,不是不想读他,而是读不到。一日无聊地打开电视,将目光和耳朵聚焦在了一个谈话节目。节目中女主持人正在和一位中年女士对话,女士右上角打个括号,括号内写着:著名社会学家李银河。一听方知王小波已英年早逝,且人一去文章忽然变得十分红火。正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惭愧,又听见主持人问了李银河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为没有给王小波留下一个孩子后悔过。我以为李会哭,不料她连眼圈都没红,也没明确表态,只压抑着说:“那也是小波的决定”。那一刻我对记忆深处与“猪”紧密相连的王小波充满好奇,告诉自己下次去书店一定买些他的书来读。 那时所说的红火,不过是相对于王小波生前的沉寂而言罢了。事实是刚去世的两年,书市上多也只出版其杂文集,并不似今日这般洛阳纸贵。我最先买到的便是他的《我的精神家园》,这是鲁、柏、李之后我能读到的唯一一本文风成型的杂文自选集。其中每篇文章,一改往日前辈们的杀气或霸气,将自己睿智的见解以历史(或切身经历)故事与科学逻辑巧妙结合的形式,平和、冷静、大度、宽容地层层推进,让人不自知地入了他的道。这正是王氏杂文的魅力所在: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惯用的小说笔法引入杂文,使其妙趣横生。令人欢欣鼓舞的是,小说笔法的趣味性竟丝毫未减其文的锋芒,反增了批驳的力度,使之也能天马行空,这恐怕还得进一步佩服一下他那将人尽皆知的典故翻出新意、把无趣讲出有趣的超常本领。你可以说我滥情,第一次读罢《我的精神家园》,便不可药救地喜欢上了这位已逝的、据其妻说相貌还极丑的作家,喜欢到最极致时甚至用他的方式幽了自己一默:倘王小波在世,我会做死地追他。与人说起过这份《黄金时代》之外不曾完整接触过王小波任何小说的盲目衷情,也是一点不怕对方说我叶公好龙的心理。想来对于一个业余文字爱好者,喜欢一个作家的理由可以很简单,因为难忘。我不是没有读过很多风雅精致的小品文,读时也很美,只是美丽的文字,不能如智慧的思想那般经得起时间的过滤,不两日即忘却,喜欢的确是有些勉为其难得。 如今重拾起《我的精神家园》,心下不得不承认,因了禀性在内的很多机缘,我得王小波杂文的恩惠最多。之前的杂文,多只破不立,让人明了人性的诸多劣根,却也仅限于明了,不知如何去根除。王小波的杂文,让人懂得文章可以自由写的同时,更让人懂得人可以因了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活得有趣而高贵。看王小波的杂文,初看者或没有相当自由精神和人文关怀的人会认为不着边际,深入后却能看见其总没正经的背后,令人感动的真诚,对理性、灵趣、本真人性的渴求以及和鲁迅一样的一份知识分子的担待。私下以为,只有读过王小波的杂文,才能理解王小波何以会宣扬自己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只有读过王小波的杂文,才能真正理解其小说中以荒诞滑稽的笔调去写那些身体暴行、死亡、“文革”期间情感体验的真实用意。这种阅读顺序的经验之谈,是在读罢《黄金时代》怎么也读不出性的肮脏猥琐,在听了友人举荐断断续续读《寻找无双》也能轻而易举得到许多思维与想象的快乐时得来的,我因此而对自己有幸首先阅读的是《我的精神家园》感激不已。 但在《我的精神家园》里,你读不得到任何高深晦涩的自由主义者系统的理论主张,这正是王小波为文“举重若轻”原则在杂文里的具体运用。他以其独到的见解,敏锐的辩才,犀利的文笔,深入浅出地向读者表明着一个质朴率真的自由主义思想者的立场。迄今为止,王小波为自由主义思想在当代中国争取生存空间所作努力的成效,是所有自由主义学院派们费尽各自学术语言、逻辑推演能力步能及的。王小波以其另类的杂文毫不费力地实现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被中国长期束之高阁的突破,使之走下神坛,为更多的民众所赏识与接受。这种努力,在《知识分子的不幸》、《论战与道德》、《文化之争》、《“行货感”与文化相对主义》、《极端体验》、《我看国学》、《智慧与国学》、《理想国与哲人王》、《救世情结与白日梦》、《百姓?洋人?官》、《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宣传》、《东西方快乐观之我见》以及《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古遗风》、《道德堕落与知识分子》、《道德保守主义及其他》等文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王小波普及自由主义思想的功劳绝不可以仅用什么“汗马”以蔽之。只要有人还在轮着道德之棍抨东击西,国人对自由就会仍存无限向往,王小波就会滚滚向前。这也正是王小波逝世后的十年里,纪念活动能愈演愈烈的根源。 我之所谓的爱,全然是对其文字展现出的兄长形象的自然回应,绝无任何不洁不净的儿女私情。如果说有,那就是我的思想还不自由,深感现时太需要他那样独立思考、独立说话、独立做事的人,而我也正在找一个“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自由出口。我和他一样清楚,自由不是免费的午餐,.预备好了和他一样忍受尘世的寂寞。从这个角度,此刻,我想模仿王小波对李银河老师说情话的口气,对天堂的他轻轻说一句:爱你,像爱自由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