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大吉 作者:陈四益 ■陈四益文
■黄永厚图
永厚寄来一张小画贺年,画的是一头小猪——从猴年开始,猴、鸡、狗、猪,年年不曾间断。生肖十二,已得其四。我也依往年例,作一小文,聊充读后,不知算是“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
今年丙戌,马上就到丁亥,所以从元旦以后便到处都画着或放着“肥猪拱门”、“金猪贺岁”一类的图画与摆件。肥、金,都表现着强烈的发财欲望,就像去年狗年大说“旺旺”,前年鸡年猛谈“金鸡”,每年的贺节语都是“发财”的意象。中国人的注意力和想像力似乎都集中到了一处——“发财”。
报刊上的文章喜欢不断弄出些新的花样,譬如什么“幸福指数”之类。怎么计算?研究了半晌还是弄不清楚,既然贺节总是祝愿发财,那么,发财一定在“幸福指数”中占据很重的分量。但是,发了财就一定幸福吗?发不了财就一定不幸福吗?全体中国人里,迄今为止,发财的毕竟只是区区少数,没有发财的多数人,今后能发的怕也不多。那么,中国是否就是多数人无缘幸福的国度呢?把发财的物质欲望煽得这样炽热,未必是生民之福。社会上空弥漫着不择手段的浮躁之气,人人恨不得一夜暴富,多半因此而起。
永厚图上那只小猪,迈着轻快的舞步自顾自地跑着,不管周遭看它的是些什么眼光,脸上还带着平和的微笑——如果猪也有微笑的话。永厚没有给它添加珠光宝气,也没有让它承载代表财富的元宝之类赘物,好像只希望它能够快乐也给人带来快乐。快乐,原本是一种精神现象,同物质欲望未必相干。
这头快乐的小猪,取义于庄子,图上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正是庄周著名的招牌——“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所以,题跋也干脆就叫“快乐的庄周”。那么庄周同小猪又有什么相干呢?有的。《史记》所载庄周的传记说,楚威王以重金聘庄周为相。庄周回答使者: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但你看到那些用来作祭品的牺牛吗?喂养几年,等到披上绣帔,拉去宰杀的时候,它想当一只“孤豚”还能够吗?孤,小也;豚,猪也。被名利包裹着走向死亡的牺牛,比得上一只“快乐的小猪”吗?在《庄子·列御寇》中,“孤豚”作“孤犊”,那就是小牛了。不去管它,总之,小猪也罢,小牛也罢,总要快乐才好。在《庄子》另外的故事里,他还提问道:你是愿意做一具供在庙堂之上的尊贵的死龟,还是做一只拖着尾巴在泥涂中爬行的活龟呢?
我想,庄子一定见到过许多才智之士,譬如他的朋友惠施之辈,得到的固然是出将入相,锦衣玉食,但付出的却是自由的思想和快乐的生活。他们对上战战兢兢,说话要看脸色,应对要察气候,为了不致失去享有的荣华,不得不屈己以从,迎合上司的心意,绝不敢坚持独立的思想;对下恩威并用,结党固宠,又要时时要防备他人袭来,取而代之,整日家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这样的生活有何意趣!所以庄子对惠施说,你所稀罕的只是一只腐鼠罢了。同样的念头也曾出现在秦始皇时当过丞相的李斯脑中。当他位高权重之际,何尝想到富贵不能久恃,及至失势,腰斩咸阳,才想到未富贵时同儿子一道牵着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快乐,是再也不能的了。富与贵并不就是快乐。可惜,李斯明白得太晚了,就像今天那些得势时贪赃枉法,一旦暴露,后悔莫及的贪吏、奸商一样。
年来年往,为政者总在许诺着富裕,人们也在盼望着富裕。富裕当然不是坏事,但单有富裕是远远不够的。还应当盼望快乐、许诺快乐。没有快乐的富裕,不过是祭坛上的牺牲,庙堂上的龟骨。快乐为何?精神自由也。没有精神的自由,就是富裕了,也不会快乐。精神的自由,从社会言,要容许独立自由的思想;从个人言,要摆脱名缰利锁的束缚。
我喜欢永厚这只小猪,能像它跑得那么欢快,那么无拘无束、没有负担,该多好。
快乐的小猪来吧——猪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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