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书架
短篇小说正在死亡吗? 赵毅衡 诗歌的死亡,至少很多人叹息。短篇小说的衰亡,却似乎没有引起哀伤,这是一桩奇怪的事。我们可以怪当代人忙着玩,忙着闲,就是没有时间读书,但是书店里的书却越来越长。读长篇肯定需要更多时间,这又如何解释? 我只能说,当今的读者(全世界一样)越来越少艺术情趣。越短的作品,越需要艺术鉴赏能力。短篇小说是让人重读的,耐得起重读的作品,才真正给人快感。就耐重读而言,短篇小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艺术,艺术中的艺术。 读了好的短篇,总想跟人说。但是说一个短篇,要求的艺术功力,恐怕与写好一个短篇差不多。说到底,艺术之美,在于不能言说。因此,短篇小说是叙述艺术的顶峰。 为了证明这门艺术没有消亡,我有意只挑选几个当代作家的作品。 马原《康巴人营地》,这篇小说只有3页,应当归入“微型小说”“一分钟小说”之列。叙述者还是那个“住在拉萨的叫做马原的汉族作家”,他正要写一篇小说,写在拉萨周围扎营的康巴朝圣人。在外来人眼里,拉萨人与康巴人很难区分。这个马原就到八角街去了一次,逆着转经的人流走了几圈,遭来转经人的白眼。晚上他却目睹了一个康巴汉子与一群拉萨青年血腥的械斗。这篇极短的小说,没有引起任何批评家的注意,哪怕在马原最受关注的1980年代后期,也没有人写到。马原毕竟是最有哲学敏悟的中国当代作家,这篇小说说的是如何发现差异,发现差异才能认识,才能写出“康巴人”:这篇小说以暴力方式克服作家的盲视,完成自身,读来却自然得像一篇日记。
雷蒙·卡佛(Raymond Carver)是一个“短篇小说作家”,像契诃夫、欧·亨利、鲁迅那样只写短篇的大师,以前多的是。在当代世界,是个稀有物种,所以卡佛50岁就早逝。卡佛耐读的佳篇很多,我最喜欢的是《大教堂》。小说中,妻子有个从未谋面的“信友”(类似现在的网友)要远道来访,信友是个眼盲的大胡子中年人,饭饱之后,妻子退席。丈夫觉得无话可说,有点尴尬。信友建议他们“合作”画一张画,丈夫持笔,信友口授如何运笔,竟然画出一座美轮美奂的大教堂。这个故事很温馨:人与人本来沟通就难,这个男人更是来得莫名其妙,丈夫对他绝对没有好意,只是看在残疾人的面上敷衍而已。但是一旦在艺术上会通,一个瞎子和一个画盲,也能完成奇迹。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当代英国最有实力的作家,长篇小说多次获得布克奖。这篇《立体几何》是他早年写的短篇之一。小说中,一位亲戚给“我”寄来他的一个朋友几大卷乱糟糟的数学手稿,说是这个不为世人承认的天才多年前失踪了。那个人证明多面体多到一定程度,数学无法处理,世界就会消失。为证明这点,他把一张纸摺来摺去,终于让自己人间蒸发。“我”如痴如醉地读手稿,对于“我”的废寝忘食,妻子闹起了别扭。晚上娇妻要做爱,我突然想到这个公式,要妻子用各种姿势摺来摺去,妻子快乐地呻吟着,忽然就消失了。这篇小说好像是科幻搞笑,西方人在这种题材上想象力一向丰富得让人钦佩。但是小说却有一种世界无奈的寒意,让人久思难忘。
卡尔维诺(Italio Calvino)以现代先锋小说闻名,是许多批评家测验自己玄谈之笔的好对象,这篇《恐龙》,却不必以后现代名之。恐龙绝种了,最后一条恐龙冒充人类,混进原始人的群落。人们觉得他长得太丑,给他一个绰号“恐龙”。恐龙害怕自己的非人身份被揭穿,却因为工作敬业,获得部落里人们尊敬。于是恋爱来了,情敌来了,各种人间纠纷来了,恐龙居然发现一条混入人间的女恐龙,他们生下的孩子也是小恐龙。恐龙害怕他永远无法变成人,决定远走高飞。但是当他到达米兰车站,他已经西装革履,手提皮包,走进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中。这篇小说是说每个人都能进化?我觉得这是一篇乐观的人性颂歌:再非我的环境,都能适应。我常用这篇小说给自己打气:不必害怕离乡背井。
凯尔泰斯(Kaltazs Imre)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低调风格,似乎一直没有能让中国读者看出好处,这篇《英国旗》却是杰作中的杰作。小说写的是1956年匈牙利的起义,全篇却没有任何大场面,主人公的生活依然是在沉闷的日常事务之中打发。最后才写到布达佩斯街上的混乱,一辆插着英国旗的轿车,正在驶向机场,外国人正在撤离。但是车窗中伸出一只戴鹿皮手套的女人的手,向人群挥了一下,下文又回到日常生活的细微琐碎。凯尔泰斯的风格看来灰色,但是张力却常在不经意中凸显。小说标题“英国旗”场面,只用几句话打发;宏大背景,几乎没有出现。这就是艺术力量的所在:没有写的,才让人感到难忘。国际外交只是姿态,历史大事或许留在纸面,当时却淹没在普通人的日常艰难、黯淡现实之中。 南方周末 2007-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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