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厉害的演员，也不是什么都能演的。除非搞笑，曾志伟演不了武二郎，施瓦辛格也演不了贾宝玉。 古时候的小说家眼睛多很厉害，鲁提辖刚刚大踏步走进茶坊，施耐庵一眼看出这家伙身长八尺，孔明刚从后堂整了衣冠出来，罗贯中一眼看出这位和鲁智深一样，身长也有八尺。 与他人不同，曹雪芹对身高几乎不大注意。宝黛初见，黛玉将宝玉从头到脚从穿着到饰物甚至连“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都看了去，宝玉也将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放在心里，甚至从“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直看到“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彼此都没想到要用目光量一下对方的身高。 到了《红楼梦》第五回，有人说话时候无意中涉及到了一点身高的事。宝玉随贾母、邢王二夫人及一干人等去宁府游玩，一时倦怠，欲睡中觉，秦氏让宝玉到她屋里去睡，有嬷嬷说“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那个高些，这个当然是低些，这个低多低，那个高多高，却也没有个具体数字，到了《红楼梦》第七回，宝玉见到了秦氏的弟弟秦钟，彼此心生钦爱，身高上却也没想起要比上一比。 写字的人不作兴重复自己，曹雪芹的小说只有一个没写完的《红楼梦》，也没有机会重复自己了。但是，书与书之间没有重复，本书之中却有重复。脂砚斋云：“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有评论者在研究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时指出，作家喜爱自己的佳字妙喻，往往忍不住会一用再用。《红楼梦》第十四回：“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第二十二回：“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到了第二十四回，贾宝玉将前两种顽皮合起来都用在了鸳鸯身上：“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在年轻女子这里，能猴上身去，能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而且还要厮缠，这是只有小孩子才可以，若是个头高点，哪怕一身是胆，纵有千条妙计，都不好这样玩的。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贾宝玉，说他“如今长了七八岁”。《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宝玉说十八岁的贾芸像他儿子，一边乐坏了贾琏，笑他说：“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到了第二十五回，疯颠僧道来为宝玉和凤姐驱邪，拿起宝玉出生时口中所衔之玉说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在第四十九回，贾母说宝玉与一干姐妹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据张爱玲考证，到了第五十五回，贾宝玉又小了一点，十四岁，也许张爱玲说的是周岁，贾母说的是虚岁吧。总而言之，不论读了多少书，贾宝玉还是个孩子，于是在第二十三回里，王夫人可以摸挲着他的脖子问他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在第四十回里，听了刘姥姥那“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也可以笑得滚到贾母怀里让贾母笑得搂着叫“心肝”，如果宝玉已经长得高大，王夫人就是想爱抚他，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伸手，贾宝玉就是笑得站不住，贾母的怀抱也太小了。 有知道宝玉身高的，不是哪个人，是一架蔷薇。隔一架蔷薇，贾宝玉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拿一根簪子在地上写一个“蔷”字，一边写一边悄悄流泪。写的写痴了，看的看痴了，却不料一阵凉风吹过，天上下起雨来，宝玉只看到那女孩子的纱衣湿了，只知心疼那女孩子的身子，只顾提醒那女孩赶紧避雨去吧，却把自己忘了。当那个女孩抬起头来，隔一架蔷薇，她只看见一张朦朦胧胧很像女孩的脸，并没有看清提醒她的是谁。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被说是像贾宝玉，但也少有男人像贾宝玉那样了不起。《红楼梦》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视被贾政打了的宝玉，抽抽噎噎许久说了一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了长叹一声说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贾宝玉也有失望，失望中的他说过：“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贾宝玉也曾见过金桂，心下纳闷道：“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还有，不管贾宝玉心中怎样坚决，面对整个世界，他终是太孤单，太渺小，太无力。 有人确实存在过，却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去了，有人本不曾存在，却永远立在了世上。高鹗续《红楼梦》，结尾处，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的贾宝玉向贾政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然后随一僧一道远去，一直受贾政压抑的贾宝玉，他高大起来。 | 
发表于 2007-1-26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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