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曹聚仁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写了些什么?他是如何坚持“客观立场”,并杜绝“客里空”的?且让我们以他笔下的那些文人为例来看一看。五十年代发生巨大改变的,除了政治、经济以外,莫过于知识分子的命运了。他们的命运就是一个国度的命运。海外的读者们在问,当年叱咤风云、显赫一时的文人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曹聚仁在《与李微尘先生书》一文中组团回答了这个问题。“老舍、马寅初都在休假,不在北京。……储安平刚从新疆回来,来不及约晤了。张恨水,也因要离开北京,只好等待下月去看他了。”罗嗦了半天,人们关心的这几位,他都没见着。不过,他倒是见到了梁漱溟。梁氏刚从北戴河回来,住在什刹海附近小铜井胡同,“临着湖边,风景很好,够得上幽静的标准,开门进去,小小花园,原是四合院的房子。”梁漱溟“那哲人的神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还是和先前一样”。梁漱溟原是北大哲学系教授,三十年代开始在河南、山东各地进行乡村建设教育,致力于从基层一点点改造中国社会,他奔走呼号,指点江山,既著书力作,又不舍亲身实践,在海内外享有盛誉。这样的人物自然惹人关注。但是,对于有缘见面的梁漱溟,曹聚仁只是轻描淡写地给了上面这几句。因为他们见面后,“彼此未讨论中国问题,只谈彼此别后的生活,以及海外故旧的消息。”对于一个终生热中天下事的学者来说,不讨论中国问题,这样的会面还有意义吗?如果不谈,是什么原因?是梁有意避开,还是担心对牛弹琴而不屑于?曹聚仁没有给出答案。
??还有张东荪的消息:“张先生依旧住在燕京大学(今已改为北京大学)的教授宿舍中,每月照旧有月薪可拿,生活也还不错。不过,很少看见他的言论文字就是了。有一时期,政府很借重他的,因为他是民社党中比较进步的一个。后来,他被证实为和某国有关系的,因此赋闲下来了。只是赋闲而已。并未变成为黄秋岳,依旧住在老地方。”如此看来,这位当年的和平主义者生活得应该还不错。值得注意的是,曹聚仁拿黄秋岳来和张东荪进行了对比。黄秋岳,名浚,号秋岳,曾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秘书。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的第二周,他以暗通日本人,出卖军事机密罪,被当局明令处决,在社会上曾引起过极大的轰动。张东荪既然“被证实为和某国有关系的”,还能留一条命,并且有月薪可拿,这一比较,高下立显。但是,曹聚仁早年又偏偏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替黄秋岳叫屈,认为黄秋岳没有出卖国家机密。张东荪呢,他真的里通外国了吗?这且不说,单看一看此后张东荪的命运:1968年1月,他以82岁高龄被逮捕,关入北京郊区的秦城监狱。1973年死于狱中。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先后自杀,大儿子在长期的监禁中精神失常,两个孙子也分别在监狱里呆了十多年。跟黄秋岳比起来,张东荪的命运实在没好到哪儿去,也可以说,他比前者更惨。
??其时,海外充斥着对国内知识分子处境的猜测,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这些谣言,有善意的担忧,更有幸灾乐祸和惟恐天下不乱。曹聚仁显然是要迎击(或说“反击”)这些谣言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今人已不得而知,但在那时,他确实满怀着使命感。而且,他再三声明这种使命感来源于他的“自由主义精神”,而不是别的什么。
??在《再记右派分子的终局》中,曹聚仁提到了吴祖光:“戏曲界知名之士吴祖光氏,他也曾有取剧协领导地位而代之的野心,他也在私人生活上翻了筋斗。他搜藏了很丰富的淫书淫画,已见之于公开文件。他欣然就道,到东北黑龙江地区参加农场的劳动生活。海外论客,或许对于农场的劳动生活,看作是地狱生活;事实上,记者(曹聚仁自称,下同)亲身所见,那的确是使身心愉快的修养。”这样的文字,已经很难说没有倾向性。若说张东荪的惨烈境遇尚在曹聚仁写完之后若干年才发生,那么,吴祖光在当时就已经走到了有目共睹的悬崖边上——妻子新凤霞被逼迫着和吴祖光划清界限(其实就是离婚),幸亏新凤霞坚定不移,宁折不屈,否则,吴祖光一定是家破人亡了。即使没有妻离子散,留给他们全家人心灵的伤害也一辈子抹不去,而绝对不是“身心愉快的修养”。
??曹聚仁单独写了一篇《沈从文教授在北京》,专门介绍沈从文的近况。在这个文章中,曹聚仁通篇都在引述马逢华(沈从文的学生)的文章——《怀念沈从文教授》。
??马逢华在台湾的《自由中国》上发表文章,描写了“沈教授在中共解放北京以后所受的思想改造与精神虐待的情况”:沈从文先是吞服了煤油,用利器割伤了喉头和手腕的血管。自杀没有致命,被救过来后,昏迷不醒。……在对旧知识分子团结改造和治病救人的呼声中,沈从文的自我检讨文字,一直没有过关。原先的沈家气氛融洽,其乐融融,但解放后,一下子失去了多年以来的欢乐。沈从文的夫人被送到大学改造,两个孩子,在中学的小龙是共青团团员,在小学的小虎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小虎在作文《我的家庭》写到:“我们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进步。妈妈每星期六回来,就向爸爸展开思想斗争。我想,如果爸爸也能改造思想,那么我们的家庭,一定十分快乐。我已经和哥哥商量,以后一定帮助妈妈教育爸爸,好使我们的家庭成为一个快乐的家庭。”沈从文在这篇作文上无可奈何地加了个眉批:“斗争两字像打架。你妈妈不是会打架的人,改用两个别的字好不好?”家庭成员互相之间生分到这个地步,对于沈从文来说,这个家还有何意义呢?
??曹聚仁这样反驳马逢华:“对于他的描述,记者可以承认他尽量说得很真实,但越真实,他这篇文字的煽动性就越大。”因为,“我要你先把马君的写稿日子看清楚来!我们可以相信他的话,对一九五三年说是真实的,对一九五六年说却是不真实了”。“记者就在四个月前,看见过沈从文教授,他还是做他的教授,同时,也在《北京日报》、《人民日报》的副刊上写稿了。记者看他神情,也很愉快似的,并没有什么自卑的怪癖,记者相信他的态度,并非装出来的。”洋洋洒洒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中,只有最后这一句话是作者自己的观察。这跟《沈从文教授在北京》显然是文不对题。曹聚仁和沈从文没有对话,没有交流细节,也没有沈从文的身边人对曹聚仁描述的沈氏现状。甚至可以说,这篇文章只见色厉内荏,而没有回答人们的疑问,叫人不由得怀疑作者是不是真的见到了沈从文。要说曹聚仁不会写文章,不知道谋篇布局中该多设置一些读者关心的东西,似乎也不对。你看,他在《寄徐伯訏先生》一文中专门介绍北京作家的生活时,就列举了大量数据:“那位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梅益,就是这一种译本,拿到人民币十五万元的稿费,而那位写《保卫延安》的青年作家杜鹏程,也在一年之中,得到了人民币十五万以上的稿费(合港币四十万元上下)。……,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全书三十七万字,第一个十万册付印时,就可以支取每千字人民币百元的稿费,这样,他就可以一次取得人民币三万七千元的稿费了。当第二个十万册付印时,他可以支取同样的稿费。到了第三、第四回付印时,每千字的稿费以次递减,但总数还是可观的。他这一本小说,已经销了七十五万册,所以他的稿费收入,就在人民币十五万以上;他的钱并不是不劳而获,但他自己已从不知道怎么花才是了。”这些东西,活泼灵动,有理有据,写来有说服力。但不经意间也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志得意满、扬眉吐气的只是这些新新人类,跟上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们关系不大。
??只要提到旧文人,曹聚仁就不由自主地犯“隔靴搔痒,干脆不解渴”的毛病。“在东四牌楼八条胡同,记者访问了章士钊先生。这位有志于做王者师的政论家,他不久就要去香港了。他答应送我一把扇面,写着他自己所做的诗”。完,仅仅这么一句话,就把大名鼎鼎的北洋教育总长给交代了。这样的人物都没什么可写的了吗?
??一篇名为《北京的老文人》的文章似乎可以来回答这个问题。此文中,曹聚仁提到有人托他找朱光潜的著作《文艺心理学》,曹没有找到,就给朱写信讨要。朱回了一封信:“得来函,知近已抵京,甚慰!顷为整风问题,几乎每天到处赴会。如能抽出时间,当前来奉访。拙著《文艺心理学》,久已绝版,院系调整时,弟因恐外调,把一部分用不着的书籍都售去。目前《文艺心理学》,只剩了一本,自己还要用,不能割让,尚希见谅”。礼貌的语气中透出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可以看出,他对曹聚仁并不热心。也许是因为艰苦的处境而自顾不暇?也许是因为明了曹聚仁的立场而不愿与之纠缠?总之,曹聚仁很难真正走入那些受访者的内心,他甚至进入不了那些人的视野。他们彼此隔膜,怀着戒心。遭受到如此冷遇,遇到这些让人感觉伤自尊的事儿,在曹聚仁那里似乎完全无所谓。大概是他已习惯了这种损毁?
??还是在《与李微尘先生书》中,曹聚仁神采飞扬,且信誓旦旦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羡慕大陆学人的生活了。是的,‘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也正希望有这么一天到图书馆去啃旧书呢。”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他并没有留在大陆,他一直很滋润地生活在香港,幸运地得到了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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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曹聚仁巨恶心语录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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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京的政府当局,每以应付两种意向为苦:一种是民主人士中所存的“宁左勿右”的情怀,一种是群众对于某种意向的严格要求,政府当局只能调停其间,成为和事佬了。你说,有趣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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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记者北行时,有的朋友就要我知道蓝苹女士的近况,这当然是从正面去探问的。记者自承在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无以满足一般朋友的好奇心理,作不出答案来。但记者知道在毛主席和友好们便饭时,她是出来就膳的。记者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点,当她决意嫁给毛主席的时候,党中有所指示,她是不许拿这一点当作政治资本的,所以公开场合,她就没机会参加的。这虽是小事,却和宋蔼龄、宋美龄的手法有点不同了。蒋政权的崩溃,宋氏姊妹,也不能不说是有点关系吧。
胡适先生很少用非常的恶的词汇形容人,但在曹身人,他曾用过:妄人。
不过,在那个时代,不直接害人就算不错了:曹聚仁虽然说了假话,但应该不是怀了什么阴毒的目的的。
泌兄,他这的那些话,所得的好处,是多少人所受的屈辱,在给他垫背啊。你看所写的那些人,写那些人得到新政权的“惠”,很少有不是歪曲事实的,事实上他向海往“报道”的这些名人,有不少被新政权整得是非常惨。这就是曹聚仁。我们不必鞭尸,也不必夸大的害,但要据实说出他在其间的为恶。
目前,保持民间状态必须有在世上立足的本钱,也就是经济独立。而我们缺少的恰恰是让民间学人可以经济独立的环境。
当然,自己争取也是一个办法,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
但不妨——
论事从严,论人从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