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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楼
发表于 2008-3-29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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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诸葛亮版的“事后诸葛亮”
中国有句俗话“事后诸葛亮”,专门嘲笑那些智力不足却热衷于摆显智力的家伙。
在这句俗话里,诸葛亮当然是智慧的代名词兼同义词。一个人如果只能摆显“事后诸葛亮”,那也就宣告他不是诸葛亮,他的智慧不能让人钦佩,只能供人嘲笑。该俗话另一个毋庸置疑的潜台词是:至于诸葛亮本人,是绝不可能“事后诸葛亮”的。诸葛亮之为诸葛亮,正在于他的智慧总在前面,总能在最需要他体现智慧之时,恰到好处地把智慧体现出来。一般我们管这种智慧,叫“预睹先机”,更神一点,则叫“未卜先知”。在中国语境里,那些在“风未起”时即可预知“一池春水”会被“吹皱”的,或者,虽非鸭子,仍能“先知”“春江水暖”的,都是典型的“诸葛亮一族”。
在生活中见到一个热衷于摆显“事后诸葛亮”能耐的人,容易让人起腻。因为这类“事后诸葛亮”,除了卖弄自身能耐,对问题的解决或改观,于事无补。事情过去了,麻烦造成了,失败也已铸就了,这当儿,你不去积极地面对、挽救和解决,而是忙不迭地证明自己并没有错,证明只有自己才是唯一清醒的人,说轻点叫不识时务,说重点叫推卸责任。
那么,如果我说,在罗贯中笔下,诸葛亮本人竟然成了“事后诸葛亮”的典范,不知你是否觉得诧异?
我会提供书证的,我知道这么说话的性质,那等于从根本上剥夺掉诸葛亮的智慧名号。当然,我试图剥夺的只是罗贯中加在诸葛亮头上的虚假智慧,而非历史上诸葛亮的真实能耐。如前所言,我反感罗贯中笔下的诸葛亮,乃是因为我对历史上的诸葛亮过于崇敬。
在小说中,每当刘备集团或蜀国战事陷入不利,罗贯中总是安排诸葛亮事先知晓,而这类预睹,从结果来看也只是预睹而已,对局势的扭转或改观,大多无甚用处。它除了证明诸葛亮与失败无关,证明诸葛亮的智慧依旧高居群峰之巅,便没有别种功能了。失败依旧是失败,愚蠢的失败可以让关羽、刘备、马谡等人去肩挑手扛,合力承担,我们坐四轮车的大军师,则必须是、也只能是全知全能的。
这类例子书中甚多,为免例子太繁,我只拿刘备或蜀汉集团遇到的几桩重大失利来说说吧。所谓重大失利,有些还属于灭顶之灾。如果我举的例子有说服力,读者自会想到:大事尚且如此,小事就更不劳列举了。
关羽失荆州、走麦城,原因众多,此前傲慢地拒绝孙权求婚,是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以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们看小说第七十八回中的写法:
且说东西两川,民安国富,田禾大成。忽有人自荆州来,言东吴求婚于关公,关公力拒之。孔明曰:“荆州危矣!可使人替关公回。”正商议间,荆州捷报使命,络绎而至。不一日,关兴到,具言水淹七军之事。忽又报马到来,报说关公于江边多设墩台,提防甚密,万无一失。因此玄德放心。
往下,便是借刘备的“聊斋”式视角,写出关羽遇难一事:
忽一日,玄德自觉浑身肉颤,行坐不安;至夜,不能宁睡,起坐内室,秉烛看书,觉神思昏迷,伏几而卧;就室中起一阵冷风,灯灭复明,抬头见一人立于灯下。玄德问曰:“汝何人,夤夜至吾内室?”其人不答。玄德疑怪,自起视之,乃是关公,于灯影下往来躲避。
再往下,孔明驾轻就熟地通过“夜观天象”,预知了关羽遇害。荆州易手,是刘备集团由盛转衰的重要标志,身为刘备的首席大军师,按小说逻辑,诸葛亮难辞其咎,但罗贯中不仅把诸葛亮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还要转手替诸葛亮美言两句,给读者造成的错觉是:假如荆州与西蜀间的通信渠道更畅通一些,交通更便利一些,“使人替关公回”的计划进行得更顺溜一些,荆州就不会有失。怪谁呢?怪谁都可以,但怪不得诸葛亮——这就是罗贯中的意见。
再看刘备遭遇惨败的吴蜀彝陵之战,在“陆逊营烧七百里”那一回:
且说马良至川,入见孔明,呈上图本而言曰:“今(刘备)移营夹江,横占七百里,下四十余屯,皆依溪傍涧,林木茂盛之处。皇上令良将图本来与丞相观之。”孔明看讫,拍案叫苦曰:“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可斩此人!”马良曰:“皆主上自为,非他人之谋。”孔明叹曰:“汉朝气数休矣!”良问其故。孔明曰:“包原隰险阻而结营,此兵家之大忌。倘彼用火攻,何以解救?又,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拒敌乎?祸不远矣!陆逊拒守不出,正为此也。汝当速去见天子,改屯诸营,不可如此。”
很清楚,刘备诚然遭遇了惨败,但那不是陆逊多厉害,而是刘备过于自负和愚蠢,没有及早向诸葛亮“早请示,晚汇报”。罗贯中强烈暗示的意思是:倘若诸葛亮在,还轮得着陆逊小子逞能吗?
再看孔明初出祁山,是否能一战成功,在魏蜀之间反复无常的降将孟达,关系重大。孟达曾托人向孔明转达:“教早晚代禀丞相:前者五路下川之时,曾有此意;今在新城,听知丞相伐魏,欲起金城、新城、上庸三处军马,就彼举事,径取洛阳:丞相取长安,两京大定矣。”孔明当时的表情“大喜”,说明了孟达所言不虚,也同时说明了孟达的重要性。
结果,孟达还没来得及“举事”,就被“兵贵神速”的司马懿解决掉了。这是司马懿的胜利,也是诸葛亮的失败。但是,像母亲照顾孩子般死命佑护诸葛亮的罗贯中,照例祭出那面“事后诸葛亮”的魔旗,证明诸葛亮其实早已知道——尽管,知道了也没用:
忽细作人报说:“魏主曹睿,一面驾幸长安;一面诏司马懿复职,加为平西都督,起本处之兵,于长安聚会。”孔明大惊。参军马谡曰:“量曹睿何足道!若来长安,可就而擒之。丞相何故惊讶?”孔明曰:“吾岂惧曹睿耶?所患者唯司马懿一人而已。今孟达欲举大事,若遇司马懿,事必败矣。达非司马懿对手,必被所擒。孟达若死,中原不易得也。”马谡曰:“何不急修书,令孟达提防?”孔明从之,即修书令来人星夜回报孟达。……孟达览毕,笑曰:“人言孔明心多,今观此事可知矣。”乃具回书,令心腹人来答孔明。孔明唤入帐中。其人呈上回书。孔明拆封视之。书曰:“适承钧教,安敢少怠。窃谓司马懿之事,不必惧也:宛城离洛阳约八百里,至新城一千二百里。若司马懿闻达举事,须表奏魏主。往复一月间事,达城池已固,诸将与三军皆在深险之地。司马懿即来,达何惧哉?丞相宽怀,唯听捷报!”
孔明看毕,掷书于地而顿足曰:“孟达必死于司马懿之手矣!”马谡问曰:“丞相何谓也?”孔明曰:“兵法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岂容料在一月之期?曹睿既委任司马懿,逢寇即除,何待奏闻?若知孟达反,不须十日,兵必到矣,安能措手耶?”
自然,后文历历,悉如孔明所预睹。尽管,从结果来看,名为“预睹”,实为“后觉”,孔明一方遭受的挫折,并无丝毫改观。孔明只是知道了而已,也仅仅是知道了而已。譬如一桩噩耗,别人可能三日后才接到报丧,孔明能耐超群,只需一天就收到加急电报了。但噩耗还是噩耗,并没有转变成喜讯。
马谡“失街亭”一事,在错已铸成,事情已无可转寰的当口,孔明的智慧再次像个落水者,被罗贯中奋勇托举出水面: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守街亭去后,犹豫不定。忽报王平使人送图本至。孔明唤入,左右呈上图本。孔明就文几上拆开视之,拍案大惊曰:“马谡无知,坑陷吾军矣!”左右问曰:“丞相何故失惊?”孔明曰:“吾观此图本,失却要路,占山为寨。倘魏兵大至,四面围合,断汲水道路,不须二日,军自乱矣。若街亭有失,吾等安归?”长史杨仪进曰:“某虽不才,愿替马幼常回。”孔明将安营之法,一一分付与杨仪。正待要行,忽报马到来,说:“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孔明跌足长叹曰:“大事去矣!此吾之过也!”
罗贯中试图达到如下效果:“大事”固然“去矣”,但绝非孔明“之过”。然而,读者心细的话,此时完全可能闪回到刘备临终前的那一番切切叮咛:
谡退出,先主谓孔明曰:“丞相观马谡之才何如?”孔明曰:“此人亦当世之英才也。”先主曰:“不然。朕观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
两相对照,人们会猛可间对刘备的识人之明肃然起敬,而对孔明这方面的能耐,大感失望。
以上所举,不过寥寥数例,但“代表”资格已大体具备,因为那都是刘备或诸葛亮集团遭到的重大失败。这些失败的性质均严重到这种程度,以至很难用“胜败乃兵家常事”的说法来自我开解,偏偏罗贯中对诸葛亮抱有那么大的忠诚和体谅,非要三番五次地为孔明开脱,千方百计地向读者暗示:这事怪不得孔明。若换一个角度,我还想说:这类“事后诸葛亮”,是否有用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它还额外显得诸葛亮很不仗义,缺乏风度。当失败已是既成事实了,你不是急着想办法挽救,而是想方设法地把维护自己威望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借助你的“事后诸葛亮”方式,你固然证明了自己的英明正确,你的同僚——有的是上级,有的是下级——却只会加倍难堪,他们不仅军事上受到挫折(有的还要被你“挥泪”斩首),智力上还要被贬损一通。为他们想想,与诸葛亮同事一场,也真是不幸。一切精彩的谋略,别人都没份,荣誉归他一人;偶尔失败了,责任由同僚承担,他的英明伟大永远不失分毫。
刘备阵营遭遇的最后一次失败,来自邓艾、钟会的双鬼拍门,最终令西蜀不复存在,令后主刘禅“乐不思蜀”。此事距诸葛亮撒手人寰,已有三十多年,按说,即使诸葛亮对此毫无所知,别人也不会见怪,谁知罗贯中照旧不依,坚持用那令人扫兴的“显灵”术,为孔明的超凡智慧扯一个个漫天大谎。最典型的例子出现在第一百十七回“邓士载偷度阴平”:
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方才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后人有诗曰:
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机。
我看,如果说诸葛亮“预卜三分”的智慧无人可比的话,诸葛亮本人的“事后诸葛亮”功夫,更令人望尘莫及。一个睿智到无趣程度的诸葛亮,无论“事前”还是“事后”,都让人难以认同,更别说崇敬了。这种智慧搁在今天,不客气地说,倘能吓唬吓唬十岁孩子,就算他“牛”了。
奇怪的是,小说里记载了诸葛亮一个不可思议的失败,这场失败的性质虽不严重,但对诸葛亮的超凡智慧,却实实在在地构成了否定。曹魏有个名叫郝昭的“杂号将军”,被司马懿派驻镇守陈仓道口。听军衔名称,郝昭就不像是大人物,果然,魏主曹睿没有听说过此人。陈仓的重要性,不仅因为历史上有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著名战例,还因为诸葛亮曾如此强调:“陈仓正北是街亭;必得此城,方可进兵。”——街亭的重要性,已尽人皆知了。
郝昭负责镇守陈仓的士兵共有多少?孔明在此之前问过当地土人了,土人说:“虽不知的数,约有三千人。”孔明笑道:“量此小城,安能御我!”
孔明手上有多少兵?三十万:一百比一的差距。
结果如何呢?孔明曾派“魏延引兵到城下,四面攻之”,竟“连日不能破”,致使“孔明大怒,欲斩魏延”。——提醒一句:魏延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乃是“总督前部先锋”。这以后,孔明曾派郝昭的故人靳祥前往游说,试图劝郝昭投降,遭到严词拒绝。孔明一时没明白过来,竟然要求靳详“再去见他,以利害说之”,结果引得“郝昭大怒,拈弓搭箭,指靳祥而喝曰:‘吾前言已定,汝不必再言!可速退!吾不射汝!’”这下,孔明情绪失控了,“大怒曰:‘匹夫无礼太甚!岂欺吾无攻城之具耶?’”接下来:
(孔明)军中起百乘云梯,一乘上可立十数人,周围用木板遮护。军士各把短梯软索,听军中擂鼓,一齐上城。郝昭在敌楼上,望见蜀兵装起云梯,四面而来,即令三千军各执火箭,分布四面;待云梯近城,一齐射之。孔明只道城中无备,故大造云梯,令三军鼓噪呐喊而进;不期城上火箭齐发,云梯尽着,梯上军士多被烧死。城上矢石如雨,蜀兵皆退。孔明大怒曰:“汝烧吾云梯,吾却用冲车之法!”于是连夜安排下冲车。次日,又四面鼓嗓呐喊而进。郝昭急命运石凿眼,用葛绳穿定飞打,冲车皆被打折。孔明又令人运土填城壕,教廖化引三千锹钁军,从夜间掘地道,暗入城去。郝昭又于城中掘重壕横截之。如此昼夜相攻,二十余日,无计可破。
这描写的还是孔明吗?不仅无能,傲慢,还情绪暴躁,动辄“大怒”。失利后不在自身寻找败因,却想着斩先锋大将魏延的首,智谋且不说,三军统帅的风度,也荡然无存了。这一场小小的县城攻坚战,几乎丢尽了孔明的脸。最终,陈仓告破,还是因为“杂号将军”郝昭突然病重不起,并非诸葛亮攻城有方。孔明听说“郝昭病重”,第一反应竟然是“大事成矣”。《三国志演义》叙述过大量城市攻坚战,其中不乏精彩战例,包括司马懿在襄平击败公孙渊的那一仗——那也是距诸葛亮攻打陈仓最近的一次,简直就没见过孔明这般不济的。攻打陈仓时的孔明,无论“事先”还是“事后”,都没有让人嗅出一丝“智慧”气息,相反,粗豪莽汉的作风,倒扑面而来。从人物形象的完整性来看,我不明白罗贯中为什么要这样写。若读者接受这个诸葛亮,小说中的诸葛亮怕不止有两个,而是有三个了。拿这位被“杂号将军”弄得张惶失态的孔明,与当年那位响遏行云地声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的孔明放在一块,我们很难相信,那竟然是一个人!
也许,我们只能惴惴地问一声:孔明老矣,尚能饭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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