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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3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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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大雅若俗薛宝钗 大俗若雅林黛玉
一直以来,对钗黛形象的表面化的,肤浅的理解,蒙蔽了我们的眼睛,也违背了曹雪芹创作的本意。曹公善用春秋笔法,这一点我们都了解,——再来细看钗黛这两个人物,我们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就此,我决定明确一下本文的论点:
·引子
一直以来,对钗黛形象的表面化的,肤浅的理解,蒙蔽了我们的眼睛,也违背了曹雪芹创作的本意。曹公善用春秋笔法,这一点我们都了解,——再来细看钗黛这两个人物,我们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就此,我决定明确一下本文的论点:
宝钗是大雅若俗者,黛玉是大俗若雅者。
下文将就此进行论述,并对某些“拥林派”读者的偏激论调进行批驳。这种论战无聊得很,并且通常带有太重的感情色彩。但本文将尽量避免这一缺点,用事实和理性说话。
一、 钗黛出身与性格:宝钗的自信与黛玉的自卑
普遍的看法认为,黛玉一定是“性灵的,清高的,出世的”,宝钗一定是“现实的,世俗的,入世的”。言下之意,黛玉是一雅人,而宝钗是一俗人。然而事实真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简单吗?这要先从钗黛二人的性格入手分析。
先说黛玉的“命薄”。有人爱在黛玉的家世上做文章,说她如何家境不幸,煽情味道也是极其浓厚。可是,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种“命薄”的范围:与经济情况和个人地位毫不相关。
黛玉真的“命薄”吗?论经济状况,她在荣国府过得可谓滋润,不至像邢岫烟般贫寒一无御雪冬衣,也不像湘云在家里作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串钱”,开菊花社做东还需要宝钗的资助;论个人地位,她虽是外孙女儿,却“贾母万般怜爱,饮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反倒靠后”,不像探春尚有赵姨娘这样身份低贱的“后腿”。然而,正是黛玉,集贾母宠爱和宝玉真心于一身的黛玉,写出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这样的文字。
没错!这就是黛玉的性格,敏感!某些拥林派大声宣扬黛玉的所谓“个性”——敏感,并将其作为黛玉“真性情”的标志。好吧,那我们来看看黛玉的“敏感”:从以上事实分析,黛玉的身世并没有值得让她时刻绷紧神经之处。她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孩子,兼受外祖母的宠爱和表兄的呵护,“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是几乎没有必要的。那么,她的敏感来源于何处呢?
性格使然。林黛玉的性格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便是她的自卑心理。她孤傲自许,目无下尘,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感与失落感。她虽出身书香门第,与四大家族这样的世家还是有一定差距,加之无依无靠投奔到贾府,她对于身份的自卑感是非常强烈的,以至于她只能用外表的孤傲来掩饰。她的小心谨慎,体现了她的内心世界是充满疑惧的,不自信的,小家子气的,甚至有妄想迫害的嫌疑。谁能对她造成这样深重的心理伤害?说什么 “封建礼教的摧残”,我没看出,谁敢摧残我们的林妹妹?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在主观世界中进行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这样的“敏感”,在我实在不敢苟同。
妄想迫害症患者通常需要假想敌,于是这个假想敌——薛宝钗,就出现在林妹妹的视野中了。我们再来看看宝钗,她与林黛玉有多么不同。
宝钗出身于薛家这样的大富大贵之族,理论上应跟她哥哥薛蟠一般“言语奢侈,性情傲慢”,或像夏金桂、凤姐那样泼辣有为。而实际上,宝钗“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书字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由于父亲的早逝,少女宝钗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她所经的历练,与不谙世事,不愁生计的林黛玉有天壤之别。但她并没有被人情世故的艰难压倒,而是养成了自己一脉坚强自信的性格。脂批说“宝钗诗全自写身份”,的确,她有这种自信的资本。
自卑者以疑虑待人,自信者以坦荡待人。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黛玉的疑心,在于她既无自信,又不相信除宝玉之外的别人。从心理学角度讲,越是自卑的人,越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林黛玉的敏感是典型的小文人的敏感,她惟恐别人瞧不起她,便越要千方百计施展才华,凌驾于众人之上。元妃命作应制诗一节,“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即是她这种心理的体现。此是后话,姑且不提。再如周瑞家送宫纱花儿,黛玉便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如此一个简单的送花次序的问题,竟联系到自身的地位和身份,正是黛玉严重不自信的表现。当然你可以抬出“清高”“自尊”这样的词汇来压人,但“清高”意味着什么?不争名利,不对个人地位有所贪求。而林黛玉追求的正是个人地位的认同感。林黛玉的这种敏感,体现的完全是一个俗人的特征:对地位与身份的追求,与“清高”“自尊”无关。
与之相反,宝钗的自信,从她偏好素净,穿半新不旧的衣裳,是因为她了解自己天然美丽的价值——“淡极始知花更艳”。她在人情世故中游刃有余,但并不耽于此中;她能够跳出世外,冷静地观察到自身的价值。如元妃赐红麝串一节,宝钗因见自己的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她对“金玉良缘”和“御赐”这类东西并无好感,更无攀附炫耀的痕迹。若换了黛玉,只怕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怎会像宝钗这样洁身自好,把别人眼中攀龙附凤的大好机遇,视为“没意思”的事情!
黛玉之雅,多半是由自卑而起的做作,出于“在人前表现”的成分,因而她的孤高和傲骨都不免要打折扣。宝钗之雅,出于内心深处的坦荡和自信,远在黛玉之上。
二、钗黛之为人:宝钗的雅量高致与黛玉的心胸狭窄
由于某些传统观点的流毒,至今人们说起宝钗来还是“城府深”“圆滑世故”
“封建卫道者”这些老套,把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说得如此不堪,委实无趣得很。反过来,林黛玉又被当作“清高出世”“真性情的象征”,甚至吹捧成“封建制度的叛逆者”,虽然并不知叛逆在何处。无奈某些所谓学者神通广大,从为人处世的问题就能扯到意识形态——扯淡就是这么扯的——思想高度甚是了得。可叹曹公地下有知,也该笑世人眼光短浅了。
宝钗之为人,仅仅是“世故圆滑”吗?以上述学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的观点看,宝钗所做之处处,无非是讨好贾府众人,争个“宝二奶奶”的位置。拜托了各位,给宝玉选妻又不是选总统,又不是民主选举,大家投票,其决定权只掌握在贾母王夫人二位手里。宝钗若真功利如那些小人,只需讨好这二位神仙便可,何需为毫无干系的史湘云置菊花社,为贫寒的邢岫烟置冬衣,为把自己当作“情敌”心怀敌意的林黛玉送燕窝,甚至去帮助人人唾弃的赵姨娘呢?
众小人学者(我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个称呼)对宝钗为人的种种挑剔,质疑,完全是牵强附会!与其费尽心机,用什么高深的“做人之道”解释宝钗的行为,不如直截了当地判定:宝钗本质上是一个坦诚大方,高贵善良的人!她之帮助弱者,乐于助人,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这在于她能够时刻替别人着想,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体贴别人的心境。难道这也是“阴险”“沽名钓誉”?可笑至极。
宝钗另一个被人挑剔之处便是她的“冷”和“无情”。对于金钏儿投井,尤三姐自尽和柳湘莲出家之事,她的态度尤为“冷”和淡然,反来平静地。有人又该借此捏造事端,称宝钗“虚伪”“冷酷无情”了。可事实上,宝钗的平静,一是为了劝慰王夫人和母亲,二是由她自己的性格决定的。宝钗所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过是她淡然处世性格的通俗外化,她所信奉的是:事已至此,那就用实际行动来解决问题。因而她能拿出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送葬,而不会只是无用哀叹人生不测。这是价值观的问题,且见后文。
最关键的问题,不得不扯到著名的“滴翠亭公案”,即宝钗偷听小红、坠儿二人谈话,被发现后假借林黛玉以脱身的情景。瞧瞧,这么一个小细节,就成了某些人把宝钗说成“阴险狡诈”的论据。他们硬要把“假借”理解为“嫁祸”,并把宝钗随口说出黛玉的名字一事,看作是对黛玉的有意陷害。完全是胡扯。宝钗被人发现,首先自己要避嫌,寻找一个借口,一个替代者,而这个替代者是谁,全然没有关系。宝钗当时本来的目的就是去寻找黛玉,所以情急之下,借黛玉之名掩饰一下有何不可?如果说的不是黛玉,而是别人,薛宝钗岂不是又要背上“陷害”更多人的罪名?再者,宝钗提过黛玉以后,立刻将自己和黛玉的“嫌疑”降至最低,几乎消除了红坠二人的疑虑。说到底,就算是宝钗有意“嫁祸”,红坠二人本自理亏,又把黛玉如何?难道还能杀人灭口?难道贾母和王夫人最后的决定还要广泛参考下等奴婢的意见?一句话,不现实。
宝钗之不会陷害黛玉,是由其人品和为人处世的作派决定的,她的本性是宽容,善良和坦荡的。相反,倒是被人视为“真性情”“清高”“不会为人处世”的黛玉,有过多次恶意攻讦宝钗的经历!程度最严重的一次出现在第29回,“清虚观打醮”一段: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好一句"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黛玉的“指斥”可谓锋芒毕露。不要小看这句谗言!封建时代对未婚女子的行为规范,最重“贞洁”,如果说某个女孩子对男人感兴趣,对男男女女所带饰物感兴趣,就会被指责为不守贞节,道德败坏。现在黛玉当着贾母的面,公然攻讦宝钗,无异于当领导的面指责某人“有作风问题”,意欲引起轩然大波。这样的“冷笑进谗”,与其“仙子般清高”的身份何其不符!不过贾母没注意,宝钗又“回头装作没听见”,以她的宽容仁厚化解了这一危机。可惜啊,黛玉的苦心又落空了。
不少人把黛玉对宝钗的言语尖酸,当作是她孤傲性情的体现,的确,小小斗嘴或无不可,但黛玉这种直截了当“嫁祸于人”的行为,你们注意过么?而多次林黛玉主动进攻的情况下,宝钗都是“回头装作没听见”,一再掩饰容让的。惟一一次除外,是第30回的“机带双敲”,林黛玉因见宝玉奚落宝钗,“面上有得意之色”,嫉妒心理和小家子气暴露无疑。而后文宝钗的“机带双敲”的回击,讽刺可谓绝妙,顿使宝黛二人面有愧色。这足以证明,黛玉为人费尽心机急于与宝钗争衡,但宝钗压根不屑于跟她争!她的俗人本性,在这些尖酸的话里得到了充分展现。所谓“言语尖酸”的林黛玉,并没有什么水平,少有会意的幽默,有的只是尖利地指斥他人,哪有宝钗“负荆请罪”一句来得绝妙!怪不得林最后也解嘲地说“也算遇着比我厉害的人了”。最后宝钗还是一笑收住,为宝黛二人留足面子。以宝钗言语之厉害,而隐忍不争,不对林黛玉小家子气,甚至小人的行径加以反击,这是怎样的胸怀。怪不得到第42回“兰言解疑癖”,连黛玉自己也承认“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承认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径。宝钗以其宽容坦荡,不计前嫌的气度感化了黛玉,二人得以成为金兰知己。如此这般,居然还有人说宝钗是“收服”黛玉,收买人心。这种彻底的偏见简直是不可理喻。
宝钗乃一雅量高致之人,黛玉乃一度量狭小之人。若与三国相比,钗黛相较,倒很像周瑜和诸葛亮(仅指《演义》中,正史上人家周瑜打仗是很强的,也不是被气死的),公瑾因孔明的存在而嫉妒万分,最终被人家气挂了。黛玉何尝不是如此?她始终耿耿于怀的就是与宝钗的竞争,始终念着“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而宝钗对此的淡然,又令她自觉无趣。做人这一面,单说气量,黛玉的小心计不过是俗人皆有的,境界远在宝钗之下。
三、钗黛之价值观:宝钗的傲骨与黛玉的功利
黛玉是何人?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宝钗是何人?会做人的表演艺术家?都错。事实证明,黛玉虽然在“入世”的客观能力上输给了宝钗,但追求“入世”的主观愿望却远远超过了宝钗!换句话说,黛玉的“傲骨”只是表面,宝钗的“傲骨”才是深入到了内心。第18回元妃归省大观园的“姊弟裁题咏”是最好的例子,且看宝钗的诗《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写得中规中矩,可谓一篇应制诗的“范文”,但尾联的“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却流露出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您既有“睿藻仙才”,何故要我来“为辞”呢?全诗虽然出色,却缺少那么一种“颂圣”的激情,可见宝钗内心,对“颂圣”这类功利之事大不以为然,其不屑于一写的傲气展露无遗。同宝钗相反,黛玉却安心要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辞藻上显露才华,原著写明“林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再看黛玉的《世外仙源》,和代宝玉作的《杏帘在望》: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两诗意境有一脉相承之处,都是描写“仙源”“仙境”,貌似清高,而最终都归结到“仙境”的缔造者——皇权上来。“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多么激情洋溢的“颂圣”字眼,与后世“亩产粮食几万斤”的高调有一拼。这次应试作文竞赛中,钗黛均未发挥出最高水平,脂批说“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可谓一语中的。宝钗是“不屑为此”,是主观上的抵触,而黛玉是“不足一为”,是客观上不擅长写应制诗的欠缺,二者相较,可分高下。主考官贾元春女士端坐评审席,看了薛宝钗同学中规中矩的八股文只是点头称赞,而看了林黛玉同学激情洋溢,别出心裁的皇权赞歌,当然会大加认可,并指“杏帘在望”为宝玉前三首之冠。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黛玉反比宝钗要积极得多!到关键时刻,二人相较,宝钗反比黛玉更能显出孤高傲世、不为俗利所羁绊的独立品格!——究竟孰为真正的清高?孰为真正的世俗?有关“封建卫道者”和“封建叛逆者”这类阶级斗争式的头衔,似乎也该撤了。
宝钗的傲骨自然不止于此。第22回“悟禅机”,宝钗推荐给宝玉的曲子《寄生草》,可谓最爱的作品之一: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首曲子写鲁智深因打死镇关西被迫遁入空门,又不被佛门戒律所容,被逐出山门一事。曲词饱含对尘世际遇无常的感叹,鲁智深本人苦闷,郁愤,不被人所理解的心境跃然纸上。尤其是“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二句,这种一身傲骨,遗世独立却不为世所容的苍凉和悲怆,又有几人能读懂?然而宝钗读懂了,并且引为至爱,一个“封建卫道士”怎么会有这样离经叛道,孤愤激扬的品位?然而,宝钗的确就是此种个性之人。她“世俗的”“模范的”外表只不过是外在,而她的内心个性,受到老庄哲学的深厚影响,偏于孤傲离俗。再看宝钗自己的《螃蟹咏》:
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如果说之前应制诗的敷衍是隐晦的,那么宝钗此诗,则是毫不留情地把矛头指向了一切虚伪的世人,其语言之犀利尖刻,“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无一字不令人震惊。众人看毕都说“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样讽时骂世的文字,哪里像一个闺中少女的手笔!当然,若此诗归于林黛玉,某些人势必又要叫嚣什么“封建叛逆者”的先进性,可不幸的是,曹雪芹把这首精彩的骂世之诗给了宝钗,外表稳重和平的宝钗,“封建淑女”的宝钗!
或许我们可以得出一些结论了。看似稳重圆融的宝钗,骨子里是很有个性的人。她外表的早熟,与父亲的早逝和哥哥的荒唐有关,因而在为人处世方面比别人更老练自如;但另一方面,人情世故的冗杂,社会的黑暗,并没有改变这个女孩“清洁自励(脂批)”的决心。她的外表看似“冷”,甚至“无情”,但那“先天带来的一股热毒”正暗示着她内里愤世嫉俗的性格,由《寄生草》《螃蟹咏》这样的诗词可见一斑。宝钗的诗词,含蓄高雅,洗尽铅华,没有过多的林黛玉式的哀怨和小资情调,更多的是“自写身份,讽时骂世(脂批)。她那一首柳絮词中的“翻案”,“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境界之高,力度之深,把那些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俗套之作完全比了下去。这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内心世界的象征: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她始终怀有清洁的理想。宝钗是现实主义者,但她并不像凤姐般乐于俗务和显要自己,也不像黛玉那样刻意标榜的“清高”。身处俗世,她一方面接近完美地适应世界上的规则,为自己的家庭和母亲负起应负的责任,另一方面清洁自励,保持内心高洁,不流于世俗。反观林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的潇湘妃子,她的“雅”是流于表面,人皆可见的,她的愁与怨,无非是情感落寞的产物,离宝钗的“伤时骂世之旨”还远着呢。
黛玉的“傲骨”大多是表现在对平辈或对下人,到了关键场合,对待贾母,王夫人等重要人物,她可是一点“傲气”都没有呵!如第3回的初进荣国府,不满十三岁的黛玉,就已表露出揣测人的心机。当贾母问她读了几年书,她答“只刚读了四书”,贾母又说姊妹们“没读过多少书,不过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这立刻触动了黛玉的敏感,到后来宝玉问她,她便说“不曾读,只上过一年学,些须识得几个字”,这是明显的谦辞。在此时,黛玉的目的只是给贾母王夫人等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至于后来的“安心大展其才”还不到时候。如果没有宝钗相衬,黛玉也是一个懂得做人的人。只不过她恃才自傲,刻意清高,又缺少坦荡待人之心,把众人和自己间的距离拉远了。
对于爱情,黛玉对“宝二奶奶”苦心孤诣的追求,不知比宝钗强烈多少倍!她心里清楚,不嫁宝玉便没有什么其它的好出路,这种朝思暮想的急切心理,连丫鬟紫鹃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并参与到这个“木石前盟促成委员会”的工程中!而宝钗不同,从她对元妃以及红麝串的态度看来,她对此根本就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家族规定的“金玉良缘”不是宝钗的意愿,更争当“宝二奶奶”的野心。以她的理性分析,她和宝玉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结婚是迫不得已。像鸳鸯说的,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不成,就剩宝玉一个?宝钗是何等绝色人物,哪有必要像林妹妹那样,成日为自己的婚姻大事伤心费神?她看出宝黛是一对,便跳出局外静观其变,更无“第三者”“拆散木石前盟”的行为。金玉良缘,于黛玉是以不能嫁宝玉而可惜,于宝钗是以嫁宝玉为可惜。同是封建制度下的悲剧,三人都是受害者,为维护黛玉而攻讦宝钗者该猛省了。
从某种意义上,宝钗接近完美。她表面处理世事的“俗”人人可见,但她内心的“雅”,才是她人格的本色。此所谓“大雅若俗”,只可惜,又有几人能读懂?这是宝钗的悲哀,也是曹雪芹的悲哀。
四、钗黛形象之映射:小文人与真名士
以前有人曾经这样反驳我:自打有《红楼梦》以来,欣赏黛玉者远比欣赏宝钗者多。好吧,我承认这话在理。对于钗黛的不同取向,与其读者有很大关系。读《红楼梦》能读进去,并读出些道理的人,大多是文人。文人这一群体,有着其特定的审美和价值取向,而林黛玉恰恰符合了这些取向,因而获得了文人们的普遍欢迎。
一言以蔽之,林黛玉是中国文人——准确说是“小文人”——形象的具体化象征!
多愁善感,多病,才思敏捷,敏感,善妒,心胸狭窄,刻薄,不能容人,自命清高,无病呻吟……这些林黛玉的优点和缺点,也几乎是小文人们的共同特征。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小文人们所谓的“雅”——尤其表现在“出世”上。
小文人们最乐于隐居,尤其是不被朝廷赏识的时候,由于仕途不顺,不得已不转向山水寻找安慰。表面上装清高装潇洒,这官不当就不当了,随你,老子隐居去。其实满腔都是被贬之悲愤,都是对皇帝和朝廷的忠爱,都是济世立身扬名的决心。清高只是表面,内心却是对体制的忠诚和对功利的强烈欲望。试想唐朝一个开明鼎盛的朝代,居然隐士奇多,而且大家都选择离首都长安最近的终南山,理由很简单,在山里呆腻了,没事进城打瓶醋还能探听点政治动向什么的,好决定什么时候隐,什么时候不隐。只要朝廷态度有所转变,他们立刻就会回到为皇帝效忠的轨道上来。这种清高,实际是以退为进,以“出世”为“入世”增添筹码。万一“入世”不成,便像个被朝廷遗弃的怨妇,明明是被名利甩了,非要装作是自己主动甩了名利的样子,还借此自命清高,自恋不止。连诗仙李白都未能免文人之俗,得意时便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被唐玄宗请出宫了就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没劲得很。这与林黛玉平日里“孤标傲世偕谁隐”,到了关键时刻,如元妃驾临便作“盛世无饥绥,何必耕织忙”何其类似!
真正的隐士是存在的,如庄子,如陶潜。后世的所谓隐士们,都以陶潜为榜样,殊不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他们未必有。真正的入世者也是存在的,历代贤德将相便是明证。要不得的就是小文人们的这种气度:只受了一点仕途上的小打击,便自怨自艾,见花伤心,见月落泪,钻进深山老林清高去了,待原职恢复,他的清高也结束了。小文人就是小文人,他们的所谓的“雅”不过是俗世的虚荣心理。同理,黛玉虽雅,却只是小文人类型的雅,只是世俗一般概念上的雅,只是造作得让普通人敬而远之的雅。
大俗若雅,才是黛玉的本质!
另一种人——与薛宝钗相对的“真名士”,很不幸,在人数上他们永远不占优势。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三位:其一诸葛孔明丞相,其二范文正公,其三东坡先生。此三人经历过出世,也经历过入世;但不为出世而故作清高,不为入世而汲汲于名利。历经世事,他们心境平和,宠辱不惊,真正到了范文正公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与“小文人”相对,这种淡定自若,信念始终如一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所谓“大雅若俗”,与“大隐隐于市”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正的隐士不必脱离市井,真正的大雅之士不必离开地球,活在真空中。身在俗世,尽可顺应俗世的种种规则,但始终不改的是高洁的内心。宝钗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秉承的正是真名士的风范。
湘云讥讽黛玉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作者选用直话直说的湘云来完成对黛玉的深层评价,再合适不过。诚然,黛玉毕竟有一个“绛珠仙子”,并非凡胎的名号。可是,千万不要忘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是红楼梦的座右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黛玉,虽然生于“世外”,却无时不向往“世内”,只不过在“世内”没有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才于无止境的幽怨中魂归“世外”;而宝钗为“山中高士晶莹雪”,虽身在“山中”,却仍可安心地当她内心世界的理想主义者。不为外物所动,追求内心的平和,完美地阐释老庄“上德若谷,质真若渝”的美学理念,这才是宝钗的境界。
综上所述:宝钗是大雅若俗者,黛玉是大俗若雅者。
论证可以结束了。
五、结论
文章写了这么长,以一个小故事收尾。这个故事是关于宝钗的象征——牡丹花的。小文人周敦颐自命清高的《爱莲说》,让更多的小文人们乐此不疲,以为牡丹只是象征富贵,这只是肤浅的理解,殊不知,牡丹自己却对富贵权势全不以为然。
话说女皇武则天一日酒后醉言,令百花于隆冬时节同时盛开,诸花不敢抗旨,竟相绽放,以“气节”著称的菊、兰、莲、梅无一例外。惟独牡丹不肯献媚于人主,乃抗旨未放,显示出高洁坚贞的气节。武则天一怒之下,将牡丹贬至洛阳。天下牡丹遂以洛阳为盛,有“群芳之冠”的美称。曹雪芹以牡丹喻宝钗,正是点出她虽生于豪门贵族却能质朴无华,清洁自励的品格。“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薛宝钗堪称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形象的最完美者。林语堂写《京华烟云》,主人公姚木兰也是按照宝钗的性格塑造的。
本文的目的不是要为宝钗“正名”,而是要证明一种高尚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被阅读《红楼梦》的读者无数次忽略了。可惜了曹公的春秋笔法和一片苦心。
最后,以宝钗的《临江仙》作结,让我们体会一下其“冷”的外表下高贵坦荡,从容淡定的内心世界: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卢然
2006-8-13 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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