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冯至的十四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爱结尾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18 23:51 编辑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有点颓唐的一首,话题有些陈旧,理想总是被现实的冷雨浇灭,美好在庸常的生活中中被磨去棱角,变成平凡。飞向天空本是为活得更自由,却迷失回航的方向,粉身碎骨已是不幸,遭人遗忘在荒凉的草丛中,悲夫!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意思有点太直白了。
意思虽然直白,语言运用和想象力(意象的安排)却是上乘,俺脚得哈。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19 00:10 编辑

刚刚读了一遍冯至的十四行诗,最喜欢一、二、九、十九、二十六。
有一种感觉,他受德语诗影响很深。
竟还有一首写给凡·高的: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融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意思虽然直白,语言运用和想象力(意象的安排)却是上乘,俺脚得哈。
杜雅萍 发表于 2010-8-19 00:02
恩,哲理诗,理性的阐发使得诗行质朴、耐读,充满矿石般的光泽。冯至和前面几位诗人不同,他是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虽说我曾经更喜欢他的那些叙事诗。
俺稀饭燕麦妹妹贴的这首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19 00:41 编辑

重温一下冯至精彩绝伦的翻译!在更年轻的岁月,谁都会被这些诗击中,并且俘获,就像那个仰望高处的船夫。

《罗蕾莱》(Lorelei)
——海涅  

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是这样悲哀;
一个古老的童话,
我总是不能忘怀。

天色晚,空气清冷,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她用金黄的梳子梳,
还唱着一首歌曲;
这歌曲的声调,
有迷人的魔力。

小船里的船夫,
感到狂想的痛苦;
他不看水里的暗礁,
却只是仰望高处。

我知道,最后波浪,
吞没了船夫和小船;
罗蕾莱用她的歌唱,
造下了这场灾难。



秋 日
——里尔克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十四行之7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19 23:18 编辑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有一种很俗的解释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换一种文艺的说法:轮回。从大海到小河,个体与宇宙,神与凡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而命运又是什么,诗人说得简单,太简单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是啊,在危难关头才像一家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仿佛没有了。很久以前读过一个短篇故事,讲智利大地震,所有人的界线都消失了,大家都成了同胞。

“正是在这悲惨的瞬间,人类的所有物质财产遭到毁灭,整个自然界险些儿全部沉沦,而人类的博爱清神却象一朵美丽的鲜花,开放出来。在目力所及的原野上,各个阶层的人们混杂躺在一起,有王侯和乞丐,有贵妇人和农家女,有官吏和雇工,有修士和修女,他们互相同情,互相帮助,他们从地震中抢救出来赖以活命的东西,都高高兴兴地分给别人,仿佛这场普遍的灾难,将所有死里逃生的人,都结成了一个大家庭。”

但是故事并没有到这里结束,结局是个悲剧。我不说了,大家去读一读故事吧,小说名字是《智利地震》,作者是克莱斯特。
本帖最后由 种雪 于 2010-8-20 07:17 编辑

17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诗人说哲理和哲人说哲理有什么不同?当年考学时,老师出过这样的题目。我觉得与其说诗人说的是哲理,不如说的是一种意识,对于生命、时间等永恒主题的审思,他们的身子是蹈空凌虚的,可他们的眼睛盯着的却是尘世。济慈在《希腊古瓮颂》里说“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就是这个意思罢。
亲密感只不过是我们曾经经历的某一个时刻,再回头时,那地方总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观,让我们觉得生疏。我们对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如果只是一片“朦胧”,既然将来也会像过去一样忘却,那么即使“织在我们心里”,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这首恰好可以和第26首相互参照了看。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初生的事物一边赋予世界以意义,一边又领受着世界的恩泽。“深夜吠出光明”?冯至先生还是太乐观了点。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万事皆空?!既然一切都是瞬间,一切我们都无法把握,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一瓢水,一面旗给诗人的启示,也就是他对诗歌的信念。认识虚无容易,对抗虚无却难。
一种姿态,一种态度,一种风度
认识虚无容易,对抗虚无却难。虚无是没法对抗的,只能融化在其中。

再读一遍诗人写给艺术家的礼赞,超赞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20 23:04 编辑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艺术沟通心灵,诗人用十四行评价画家,相得益彰。金光闪闪的梵高,敏感神经质的梵高,用画笔记录爱与生存的梵高,有大爱却不懂经营生活的梵高,经历着不幸依然执着于画画的梵高,受尽凡俗生活冷酷一面依然热情如火的梵高,留下永恒的渡船后,沉没于苦海的梵高……诗人写着画家的命运,这也是悲情艺术家的命运吧。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21 22:04 编辑

两位写得真好!
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不由得想起华兹华斯笔下的雏菊,还有格雷的哀歌里那些过完平凡一生的人们,“世界上多少花吐艳而无人知晓,把芳香白白地散发给荒凉的空气”。他们默默的德行是他们从未做什么,在如此一个蝇营狗苟、荒诞离奇的世界上,虽然渺小却高贵洁白,有多少盛名之下腐臭不堪,有多少粉墨登场徒增齿冷,但他们却不曾辜负一个名称,尽管这个名称也渺小得容易让人遗忘。
      勇猛向前的人常不明白自己的错误,他们在一个时代里筑起金碧辉煌的大厦,却在另一个时代里化作废墟,在外表的崩溃之下,散发出经久的臭气。他们是一个时代的枭雄,却被另一个时代抛弃。但另一些人,他们的生命意志总是在否定中止步不前,他们的德行使他们沉默,他们的品性使他们暗淡,他们没有被生活的洪流卷走,欲望没有使他们膨胀,在挟裹一切的时代的浊流中,他们的骄傲总是带来迟疑。他们终于成就了默默的一生,如格雷所说的“他们坚持了不声不响的正路”。能记住他们的人不多,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却有诗人为他们歌唱。
冯至处女座,低调、内敛,推崇静默的美,艾默解得好。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麦子妹妹喜欢的,俺也喜欢的19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23 00:05 编辑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我被“像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击中了,全然理想主义,我已经过了读浪漫主义的年纪,依然为诗中的清纯感动。世界不是二分法,没有全生全熟,有二分熟,半生不熟,七分熟,过了九分,差不多就烤焦了。我们的生活无法在各自的土地上耕耘,总有人要来践踏,一不小心也会践踏别人的土地,各顾各,说的容易。还有年轮,烈士暮年,美人迟暮,痴傻少年是无从况味期间滋味的。至于遇见,七七八八的见过不少,多数极品得七七八八,遇见前生,小概率事件。
对人生有理想,哪怕是小小的,也会帮我们逃脱虚无的巨网。小小的理想,坚持住呀!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今天的呢?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 ...
杜雅萍 发表于 2010-8-22 23:51
人间有多少木石前盟呢?只是重逢的一刹那,各自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光。别后那些从生到熟的日子,那些各自苦辛的日子,那些各自冷暖的日子,却又从何说起?不需要说了,我们都忘却了岁月的痕迹,仿佛又在别离的那一刻,仿佛初生的婴儿。

金克木的诗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23 23:53 编辑

生命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

今天看了一个三分钟的短片,德国人做的《一分钟的生命》,讲一只苍蝇短促而充实的一生,在一分钟里,幸运的苍蝇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的任务,后面“看到繁星”,“成为名人”,“拍成电影”,也都实现了,完成它教科书似的圆满的一生。这只汲汲一生的苍蝇在星空、影像中恒久。生之短暂与死之永恒,一直是诗人的话题,金克木诉说离开,飘逸,潇洒,不带一点留恋与纠缠,很从容,很淡定,无关功名,没有三不朽,在水墨画的仙境中转身离去,跟那只奋斗的苍蝇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算是中西文化的差异吗?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两种生命观的对立吧,我更喜欢金克木描绘的离开的姿态,戛然而止,相忘于江湖。

视频在这里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kwNzg4NDA4.html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108# 杜雅萍

这个。这个。生命的无常。谁也没办法。
元曲唱得好:“风雨相催,兔走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卢挚。

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太山如砺,黄河如带,等是尘埃。 不需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刘因
“夜幕笼罩下,芭蕉提着灯,借着昏黄的光晕,穿过暗黑的庭园,与许六相望而别。深川的芭蕉按掩映在沉沉的夜色中,芭蕉和许六的心田却是一片明亮。”《清贫思想》中的一段,偶很喜欢,那个视频很有意思,豆瓣上和菜头推荐的,恰好看到金克木这首诗。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24 00:07 编辑

金克木~~~

年华

年华像猪血样的暗紫了!
再也浮不起一星星泡沫,
只冷冷的凝冻着,
——静待宰割。

天空是一所污浊的泥塘,
死的云块在慢慢的散化,
呆浮着一只乌鸦,
——啊,我的年华!


这一首意象太奇崛了,不逊色于李金发,只是太抑郁了些。网上搜索一下,能找到的不多,最多的是《雨雪》,但是偶不太喜欢,风格清新自然的,更喜欢其他几首。
燕麦选的这个大好,超赞!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26 00:50 编辑

清新自然的喜欢这首:

邻女

愿我永做你的邻人。
啊,祝福我们中间的这垛墙。

愿意每天听着你的格格的笑声。
愿意每天数着你的轻快的脚步。
愿意每天得你代我念一章书。
这垛墙遮住了我的痛苦和你的幸福。

你换上一件绯红的春装,
你的窗上便映出一片霞光。
你再换上一件深黑的素服,
我的窗上又有了迷蒙的烟雨。
你的四季在身上变幻,
我的四季却藏在心里。

你的眼睛是我的镜子,
我的眼泪却掩不住你的羞涩。
最好我忘了自己而你忘了我,
最好我们中间有高墙一垛。

愿我永在墙这边望着你,
啊,愿我永做你的邻人。


读这首诗,突然想起电影《芳芳》。
本帖最后由 种雪 于 2010-8-24 08:25 编辑

平平版主虽然不再说冯至了,但我想起曾经读过的黄灿然的一篇文章,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前辈
                                       黄灿然
       在文学上,一位前辈是否有意义,取决于这位前辈是否曾对后辈产生过影响。但如果仅仅是一位过去式的前辈,后辈也就有可能反过来唾弃他、忘记他、不愿提起他,就像一个人可能会唾弃、忘记、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从现在的角度看,这位前辈对后辈实际上也就失去了意义,即使仍残存一种回顾式的意义,也不重要。
      重要的前辈,是绵延式的,他过去影响、现在影响并可顶期将来仍会影响其后辈,甚至潜移默化地成为后辈的楷模。这也是衡量一位作家是否重要的标准。反过来说,他必须能够树立他作为前辈的榜样,这就需要他具备几个条件:他有历久常新的语言魅力;他在文学领域或体裁上表现出多样性;他不断成熟和不断变化;他有深刻的思想性;他把后辈引向其他重要作家和更广阔的脉络。
      在我看来,至少对我而言,冯至就是这样一位重要的前辈。与我很多先受西方现代诗影响的同代人不同,我的文学渊源,始于新文学: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七十年代末移居香港,开始阅读大量翻印得非常粗糙的新文学作品,尤其是新诗。二十多年过去了,众多前辈对我的影响或在我的印象中,已逐渐淡出,只有若干仍维持着,例如穆旦和卞之琳。但冯至没有淡出,也不是维持,而是日益凸显,因为他日益揭示他作为一位楷模性的作家的意义。前辈们淡出我的视野,是因为众多外国诗人和作家进入我的视野,而冯至还在吸引着我,意味着他有某种抗衡外国诗人和作家的力量。
      冯至给我的成长输送的养分,就像他本人的发展一样,是渐进的。一步一步地展开,一步一步地拓宽,一步一步地深化。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早期抒情诗,也即鲁迅所推荐的“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时期的冯至。最使我爱不释手的,是那些篇幅颇长但读起来不仅不累而且读后还觉得太短的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帷幔》和《蚕马》,当然还有抒情小诗《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一一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从他的早期抒情诗,可看到他一开始就注意形式。每首诗都押韵,每节行数相同,每行音步整齐。语言则是优美但幼嫩的白话,颇典型的“新诗”,例如这首诗中为了押韵而使用生僻的“悚惧”和生硬的“侣伴”,把“一朵花”说成“一只花朵”;为了凑合字数而在两行(一句)里相继使用“轻轻地”和“轻轻”。但是,由于整体上尤其是语调上的可信性,这些小瑕疵并未构成伤害。
     他的早期抒情诗结束于三十年代初,然后是沉寂十年,拿出里程碑式的《十四行集》。我接触《十四行集》前,已熟读所有新诗重要诗人,他们在语言上和风格上各具特色,但都没有冯至在十四行诗中给我带来的那种陌生感和生疏感。这是一种雕塑般的语言,有着雕塑般的沉静、质朴和空间感。就冯至本人的变化而言,则是从幼嫩的白话过渡到明晰的现代汉语,这是一种适当欧化的白话,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感受力。对一个年轻读者来说,那些奇特的句子,例如“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中,“安排”两字和句子本身的比喻;那株“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的尤加利树;“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中物我关系的互换等,都有一种给想像力打开一扇扇小窗户的喜悦。另一个迷人之处,是以标点符号的精确运用达致的音乐性: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别的不说,如果把“呼应”后的冒号改为问号,把“城市、山川”改为“城市和山川”,就会削弱诗中的真气。但对我来说,最具魅力、如今重读仍使我无限享受的,是冯至对跨行加空行的处理,那么自然又那么意外: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飞鸟”,之后“各自东西”的跨行加空行,不仅形式上完美,而且内容上贴切。跨行的控制也是节奏的控制,跨行是否自然决定节奏是否自然。十四行诗由于要分节,跨行往往与空行碰在一起,而冯至做到了歌德所说的“在限制中才显不出能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在第三节中,一句之内使用“自身”和“自主”,在音效上近似英诗中的头韵,全句表现出一种孤立无援,尤其是联系上句“我们紧紧抱住”没有宾语,那感觉就像我们紧紧抱住自身。铜炉、瓷壶两句的对偶及其拉开的空间感,与最后两句的抽象及其浓缩的时间感,遥相呼应。此外,与早期诗中为充数而凑合词语不同,此诗第一句把狂风暴雨这个套语拆开,不仅使节奏得到恰如其分的体现,而且使涵义(风与雨)有了层次,又为后面同一个套语的再次拆开和再次产生层次做了铺垫。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精确的跨行加空行,再次是经典式的,尤其是“原野”的孑然独立,与跨行后的铺展,刚好予人一望无际之感。其他地方的跨行,则自然得难以觉察。这里还有“亲密的夜”和“生疏的房里”的新鲜形容和彼此对照;单音节词的有效运用;书面语与口语的交融。尾句“藏着忘却的过去”其实是“朦胧的原野”的镜像,“隐约的将来”则是“一闪湖光”的镜像。
       继《十四行集》之后,冯至的诗人生命基本上结束了。如果仅止于此,则冯至对我来说,就是过去式的:他已在我的成长中烙下印记,他的诗我已熟读;他不是绵延式的诗人,让我每个阶段必须转回来受他接济,而是只够我重温一个下午,并且不会有什么新发现。这样,他作为一位诗人,就会被我密封起来,或像弃之可惜的旧书,不放在架上,而装在箱里。但他的诗歌生命却不断在延伸和扩充。这延伸和扩充,也使他的诗人生命继续发挥作用。
      我指的是作为诗歌翻译家的冯至。由于对诗人冯至的语言的熟悉和信任,他所介绍的诗人便有了一种使我顺利登堂入室的方便。但他并非仅仅是为某些追随者提供方便之门的介绍人,他译的里尔克、歌德和海涅,一直是最好的。虽然就歌德和海涅而言,我要广泛地阅读他们,还得求助于钱春绮的一个个译本。钱春绮是一位良好的职业诗歌翻译家,但我相信如果没有冯至的精品做铺垫,我对钱春绮译本的进入,可能就不会发生,或要无限期押后。这就是冯至作为诗人翻译家的重要性。至于里尔克,我更是有一段时期只认冯至和陈敬容所译几首,后来再扩充到绿原所译一批短诗,再后来通过英译本读里尔克的长诗和组诗,但在
英译本里我也见不到冯至那种水准。也正是在冯至的译诗里,我找到了冯至诗创作的某些渊源,例如他早期的抒情诗有着海涅的浪漫气息,尽管他是在后来才译介海涅的;《十四行集》则显然得益于歌德对自然世界的冷静观察,还有里尔克赋予客观事物的神秘感: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这首《秋日》,已著名得不宜再引用了,但它是百读不厌的。夏日的“盛大”这种奇特感和陌生感,和“来回不安”这套语的拆散加跨行,跟《十四行集》是一脉相承的。这里的影响也耐人寻味,是相互式的,也即里尔克可能一早就影响了冯至,包括十四行诗体,而冯至后来译里尔克时,则反过来影响汉语的里尔克。最后一句的倒装,在《十四行集》里也一再出现,但似乎在里尔克那里表现得更迷人。像里尔克《爱的歌曲》一诗,我每次耐心地读,都只是为了中间那句倒装:“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冯至的译诗,偶尔会有拗口的句子,例如《爱的歌曲》中,“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但至少在我看来,这是可接受的,令读者觉得是忠于原著的。若是在别人的译作里,拗口会变成败笔。这种原谅,如果可称作原谅的话,是有基础的,也即译者的总体表现,尤其是他对文字的珍惜,使你认为这回他的判断也是准确的。并非巧合的是,在冯至的创作里,也见到这种例子。
上面所引十四行诗中,便有“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读者同样不介意。
     如果仅止于译诗,那么冯至对我的影响,将与穆旦和卞之琳一样,属于维持式的:穆旦除他本人的创作外,还把我引向普希金、丘特切夫、拜伦、奥登等;卞之琳除他本人的创作外,还把我引向奥登和莎士比业等。穆旦作为一位不倦的诗歌翻译家,仍在鼓励着我;卞之琳对翻译和新诗格律的见解,我还经常要重温。但是,无论穆旦或卞之琳给我的教益,都仅止于诗歌。而冯至则把我引向诗歌以外更庞杂的脉络。
     这就是作为批评家的冯至。一九八九年,我陷入生命的黑暗期。偶尔在书店买到一本旧版的《杜甫传》,主要是为了作者冯至。回家便一口气读完。在杜甫的苦难面前,我的绝望变成一种羞愧。《杜甫传》具有冯至一贯的文字风格,且做到“力求每句都有它的根抓,不违背历史”,不用个人的想像加以泣染。一般传记作者要做到这点,也并不难。但冯至塑造的苦难而伟大,或者说苦难铸就伟大的杜甫形象,却是只有他的文字和他倾注在杜甫身上的深刻了解与同情才能做到的。
     《杜甫传》和后来若干关于杜甫的文章,尤其是《论杜诗和它的遭遇》,是我迄今所读关于杜甫的最好论著。同样地,《论歌德》一书和其他关于歌德的文章,也是我迄今所读中国人所写关于歌德的最好论著。就像跨行遇到空行一样,冯至对歌德的介绍,将不可避免地把我引向朱光潜译的《歌德谈话录》。这里,又像跨行遇到空行那么自然又意外,杜甫与歌德在我的阅读中相逢了。那是在一九九八年,我又一次读了《杜甫传》,几乎在同时,我读《歌德谈话录》。以前读歌德是读诗,这回读歌德是读人生、世界、自然、艺术和它们彼此的关系。并非巧合的是,这一年我在创作和其他方面,都发生了一次多重的转变。
     冯至的批评文章,成为他诗歌生命的另一次延伸:没有诗人冯至作底,他对这两位大诗人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没有诗人冯至作底,他也不可能有如此透彻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洞察力。他的批评的分量,不仅在于他写了什么,而且在于他怎么写。这怎么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从十四行集开始建立起来的雕塑般的语言,在批评中发扬光大,使他成为独树一帜的文体家;二是他写的,都是他经年累月阅读、思考、重温的,几乎是一生的积累,而不是读了就写写了就忘的书评式争辩式文章。一生累积下来,就变成一系列。而他作为一位未来式前辈的意义也在于此:就杜甫和歌德而言,由于他们是绵延式的诗人,可供一生消化,所以每逢我重读或新读他们,冯至的文章便有了重温的必要和新意。我可以抛下穆旦和卞之琳去研读他们介绍的诗人,但我仍要时时透过冯至来研读杜
甫和歌德,这就是维持式影响与未来式影响的区别所在。加上他文字本身的磁力,所以每次读他的文章,一读便是一系列。这种磁力的部分原因,是这些文章具有一种延伸性,包含不同的角度、层次和重点。
     从更大的脉络看,中国作家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没有一位像冯至与杜甫的关系这样不可分割(通过他的影响和他所受的影响);中国作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也没有一位像冯至与德国文学的关系这样紧密(同样是通过他的影响和他所受的影响)。值得一提的,中国读者对荷尔德林的热情,也是由冯至八十年代初在《世界文学》发表的纪念荷尔德林的文章《涅卡河畔》催生的。
     以一位非亲非故的后辈的身份,尤其是以第一人称写这样一篇纪念前辈的文章,如果我引起读者隐约的难堪,我得立即补充说,我自己加倍地不安。但我希望这个我,也能获取一定程度的客观性,也即一个谁都可以是的后辈,这个后辈如何看一位前辈,以及一位前辈如何为后辈树立榜样。必须指出,冯至是留下遗憾的,一是他没有坚持写诗并越写越好,二是他曾伤害过别人(抓他女儿说,他自己因此而受了“诗人的内伤”)。前者并非只是冯至和他那一代人的障碍,而是中国新诗整个世纪的宿命,他们都未能做到直接以诗创作本身技巧、题材的多样性和思想、内涵的丰富性,建立对后辈的未来式影响,而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似
的一个个枯竭后者无论如何是不可原谅的,只能作为后辈的反面教材,也使我这篇致敬的文章,蒙上一抹阴影。
      作为一个未敢偷懒也未敢自满的诗人,一个也做翻译和批评的写作者,我心目中的楷模,早已不限于、也不应只限于冯至,但是,如果没有冯至这样的前辈,我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或眼界和修养大幅度缺损的写作者。冯至这样的作家给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后来的楷模不可或缺的部分,应该说,本来就是一个楷模系统的组成部分,并且依然是发光的部分。
                                      二零零五年九月,冯至百年诞辰之际
一种姿态,一种态度,一种风度
黄灿然早先还写过一篇《冯至<十四行集>的生疏效果》,收入他的文集《必要的维度》。等我学习完了,也发上来。
一种姿态,一种态度,一种风度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24 19:00 编辑

豆瓣刚刚有了黄灿然的主页。http://site.douban.com/106369/

金克木24岁时所作情诗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24 22:30 编辑

雨雪/金克木

我喜欢下雨下雪,

因为雨雪是你的名字

我喜欢雨和雨中的小花伞

我们可以把脸在伞下藏着

我可以仔细比比雨丝和你头发

还可以大胆一点偷看你的眼睛



我喜欢有一阵微风迎面走来

于是你笑了笑,把伞转向前面

我喜欢假装数伞上的花纹

却偷眼看伞的红光映上你的脸

于是,我们把脚步放得更慢更慢

慢慢听迎面来的细雨的雨点



我喜欢春天的江南,江南的春天

我喜欢微雨的黄昏,黄昏的微雨

我喜欢微雨中小小的红花纸伞

我喜欢下雨,因为我喜欢你

但我更喜欢晶莹的白雪

愿意做雪下的柔软的泥

江南、春雨、红伞,润物无声,千丝万缕,爱得直白、坦荡。爱屋及乌,雨,是一个字,一个人,一种风景。让人欢喜,让人欣赏。而雪,是另一个字,另一种风景,另一种感觉,完全被覆盖的无怨无悔的爱,低入尘埃,开出花来。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多谢种雪转帖,同学习。忙完这一阵,先找陈梦家的资料看看,再八卦八卦冯至。我也喜欢黄灿然,跟燕麦再次握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方纬德一首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8-26 00:46 编辑

我有


我有一个心念,
当我走过你的身前;
象是一道山泉,
不是爱,也不是留恋。

我有一个思量,
在我走回家的路上;
象是一抹斜阳,
不是愁,也不是怅惘。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我喜欢这种感觉,分寸感恰到好处的相遇,相识,人与人的关系,不应该只有两种浓度,两种关系,清澈如山泉,解渴却不醉人,每次相遇,饮下,君子之交。分离时,也不会惆怅,因为还会再见,分离为积聚思念,再次相见,有足够的新鲜感,各自长进,彼此温暖。

ps,俺们燕友的聚会,感觉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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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我有


我有一个心念,
当我走过你的身前;
象是一道山泉,
不是爱,也不是留恋。

我有一个思量,
在我走回家的路上;
象是一抹斜阳,
不是愁,也不是怅惘。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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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雅萍 发表于 2010-8-26 00:24
喜欢这首诗。多情总似无情,明明是爱,也是留恋,是愁,也是怅惘,却宁愿化作了不能言语的山泉和斜阳。诗人把“我”,融入客观冷静的物中间去,把人间的情愫转化为哲思式的观照。然而在物我两忘之间,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牵连。是耶?非耶?已经并非那么重要。唯独心如泉水,依然清澈,如斜阳,依然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