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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楼
发表于 2009-9-18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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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遇好人
1962年 7月17日(农历 6月16日),离大暑还只有六天了。农谚说大暑吃谷。说明早稻成熟了,能吃上新米饭,农民叫“出陈”。我一大早走出谭家山新生煤矿牌楼时,还回头看了我和付有完写的那七个大字。不是留恋,而是一种回味。我的穿装还是那套陈旧的衣裤,挑着的行李也很不雅观。不像逃荒者也像个落魄人,但我归心似箭,也算是“出陈”了。
好容易才到了湘潭市。这次不要到十八总坐轮渡,而是从新修的汽车桥上直奔轮船码头,也是原来到湘潭师范读书时的老码头。湘江还是那条湘江,码头还是那个码头,可是这个当年来这里乘坐的学生变成了劳改释放犯。当年的踌躇满志已变成了黯然神伤前途渺茫。当年挑着龟纹笼子从这里上山坡,这次是挑着菜篮格子被单套着的猪油渣挤上轮船,当年是……现在是……
我不敢挑着这个行李去昭潭书院瞻看“昭泽堂”那块金字匾额了,或许母校还留有我的一点足迹。直到1992年潭师八十周年校庆时,我还是没有去。因为教我的老师都已在历次运动中“不禄”了。
湘江北去,旧梦依稀。只有那个大拐弯的水域,那个叫易家湾的地方还留有一个熟悉的印象。上午到长沙市水西门码头上坡后,直奔天心路的老汽车站,幸好赶上了到永安镇的班车,人货混装,颠颠簸簸地赶到永安,正是日头当午脚踏脑壳影子的时候。
在一家饭店买了一个钵子饭和一个炒豆角。饭店里吃饭的人很少,可打游击的却窜来窜去。甚至有两三个坐在我的左右等着我的剩饭残羹,眼睛滴溜溜地瞄准我的饭菜。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无法把饭菜吃下去。我只得把筷子丢下,叫服务员收取钱粮(粮票)。服务员说,这是顶好的,还算是恭敬。有的客人还冒动筷子,就被抢走了。你的饭菜不多,只等你剩下的,就是够文明的了。这些人赶都赶不走,来了也好,把碗舔个精光,容易洗些!抢点剩饭剩菜也不要紧,只要管好自己的钱粮什物就是……
原来自大跃进大办公共食堂以后,亩产几万斤的卫星上了天,大多数的人民却饿得下不了地。虽然刘少奇提出了三自一包,见缝插针的政策,饥荒稍有缓解,流浪的乞讨者依然很多。虽然快到“大暑吃谷”的时候,仍处在青黄不接的关卡时刻。饭店出现的这种现象,充分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不足为怪。我因为在监狱里,没经受大跃进大办食堂,大放卫星的这个畸形社会阶段的“洗礼”,就以为这是很奇怪的社会现象。
饭后我即挑着行李来到捞刀河边的沙滩上等对面的渡船返回来。坐在我旁边的瘦削的中年男子,原来也是过渡北上的同乡人。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农民,说是送东西到了长沙老弟那里。并说他老弟叫尹崇鲁,在长沙工作。
我说你老弟是我在永兴寺的同学。你们尹家还有尹邦达、尹信达、尹进达等都是在永兴寺的同学,十几年都没见过面了。我去永兴寺读书,都是走你们尹家大厅里穿过插近路。我住在桃美洞,我们只隔一山一垅。还是本地的熟人呵!还是同乡呵!我只说是我从湘潭来的,没有透露我是从劳改队释放回来的。他帮忙把行李送上船,又帮着提下船,于是一路向龙伏方向走去。我虽然挑着行李有些吃力,但遇到一个同乡做伴,边讲边走,也觉得轻松不少。
过了峡山口来到伍家渡地段坐下来休息了片刻。他说我的扁担不好,他有绳索扁担,要把我的行李重新绑捆一遍,要替我把行李送到屋(家里),说我不是做工夫的人。长路担子难担,他是做工夫(务农)的人,担惯担子。我真是谢天谢地,能遇上这样的好人。真是出门遇了贵人,太有缘分了。我实在是吃不消这个苦,就说,请你吃累帮忙,我不知要如何来感谢你。跟在他的后面向老家走去。一路上,他很少言语。他只说了一句,走长路不要急性,不怕慢只怕站。四大步慢慢踏,截豇豆角一样,越截越少。
回到大地坪老屋时,一片寂静。从小花园那边的碾石房里找到了祖母。我俩拥抱痛哭一场后,祖母就急忙量米填了铁炉罐,蒸了一个鸡蛋。还蒸了一碗酢了米粉的旱鸭肉。她说这是酢了几年的旱鸭肉,鸭肉都融在米粉里去了。我忽想到一句俗语:儿子留给父母吃的只留一昼,父母留给儿子吃的要留臭!确实如此!也是跛足道人说的不错,“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个好人叫尹用益。饭后他不肯接受工钱,说是地方人,路上碰到了帮个忙,是不要紧的!临走时还道声多谢少陪,就从大地坪的门口向太和塅横着走去。我目送着他过了太和桥,上了網(网)江岭,消失在一片松林中。
后来我和妻子做上门串户的缝纫时,也到他家做过。可是他硬要把工钱算给我。说我是遭了难的人,不是遭了难就不会去做裁缝的。工钱要算。以前帮我担行李是路上碰的,难逢难遇,帮个忙是件小事。依然是那样的厚道和诚意。我深受感动。
我平反复职后,他又多次到蹉跎破新居来看我,也到龙伏中学来过两次。仍然是一句老话,来看看我。有时说声也罢,你现在好了。给他一点简单的招待,临走说声烦请少陪就出门。
四十七年之后,听说他中风了,我总觉得欠了他的恩情。2009年,己亥岁,清明节回老家祭扫祖母的次日上午,天气晴朗,我沿着江贤小学旁的水泥路向西北角走去,翻过啼鸡岭,就到了上马头源的田垅,这里是尹家地段,属社港镇江贤村,现与日清村合并为清江村。沿田垅东侧山边的水泥路到了山嘴上,是水泥路的终端,是新建民房最集中的地方。山嘴的东侧是小水库(人工山塘),西侧是尹家大屋老地址。
这次来感到很陌生,一是老屋老路变成了新楼房新道路,二是对门山边的尹家祠堂不存在了。三是烧青瓦的老窑没留下半点痕迹。在这个没有老旧参照物的环境中,使我对这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感到陌生。其实,一九五0年我在永兴寺读书时,每个月往返要从尹家大屋里穿堂而过八次之多。况且还有四个同学是住在尹家大屋的。到1970年前后,我和妻子也在大屋里做过上门缝纫工。时过境迁,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熟地”反而成了“生地”。一个凹底部似的偏僻地方竟楼房林立,阡陌成了驿马大道。这里本全是纯尹氏家族聚居,小组合并后,已有潘喻张宋四户杂居其中。
老尹住在山嘴的中心地段的新楼房里。这里是他和妻子陈国初与他的小儿子住的楼房,其他三个儿子各建一栋楼房也在附近。我一进门,他的妻子就认出了我是做裁缝的沈师傅。给我泡了茶之后,就从内房里把中了风的老尹扶到大门口坐下,拐杖傍大门框搁着。
老尹还是那么干瘦,一双带灰色的眼睛深藏在旧呢帽的猫舌下,露出无力的眼神。口里吐出微弱的问候声:你现在就好了。也罢!我自中风以后,什么都做不得了。好得四个崽都蛮孝顺,生活上全靠妻子国初招架。今年七十七了!他们(儿子)靠作田打工都起了新屋,生活还可以。如果还搞集体,靠工分吃饭就不得了。
我临走时,送给他一些保健食品,并表示对他的感谢。他的妻子马上拿出两块腊肉和鸡蛋打发我。我只能坚决谢辞,安慰老尹几句就告辞了。”
他的妻子把我送到山嘴下才回家。并拜托我说:外面有什么轻松的路子搞,请多关照呵!吃累不赚钱!劳力蛮造孽哟!沈师傅要记住留心呵。等一下,把你的电话写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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