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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楼
发表于 2009-3-19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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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糊涂赴考过蕉溪
随着祖父搞农业生产是1951年的事情,也是仅有的一年。因为这年我没随曾荷民、寻南生两位同学去考湘北中学。也因为我看到年迈的祖父,干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心里很是不忍心,加之他是个“改锹子”。他虽有八十岁学吹鼓手的决心,但已很难鼓起痰袋子吹响唢呐。我只好帮他打些敲边鼓,做起事来也勉强合拍。
祖母扭着那双三寸金莲,喂一两头猪,操持家务。自那次换来一皮撮关金券倒票子后,祖母的纺织就落了气,再也无法起本纺纱织布了。
祖父踩碾石也放了一些赊账,不过数目既小又分散,也成了烂账。祖父说善财难舍也无可奈何,碰到这种长鼻子,只好打个“视如”。况且我家在土改时划了个自中农,也不是十分团结的对象,犯不着与长鼻子们发生纠葛。
当土改结束时,我自动从农村剧团退出,开始复习功课,重点放在算术中的解应用题方面,例如鸡兔同笼、和倍和差、工程、年龄、植树及比例分配问题等。语文方面只复习成语应用;此外再了解一些政策和时事。
有时也练习毛笔字,临摹何绍基的“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这本字帖是我读初小五册时,祖父带我到龙伏尚友堂买来的。我临这本老何体大概有三年时间,一直没多大进展。大人们说这种字体会把我的手练呆板,没有一种流畅感。此后再也没有写何体字了,因为再也没有写毛笔字的时间了,同时社会也完全进入了自来水笔时代。
祖父母也支持我读书,他们说将来做个教书先生或郎中先生也好。大户人家几代不解脚(不打赤脚),都是斯斯文文的先生。办起大事来,不要摆桌抹凳,不要担水洗碗,也不要一个围裙系在身上油巴滴水,做在前头,吃在后头。
祖母又说:阿公是染匠,老阿公是长工,祖宗八代都是与泥巴坨打交道。邻居天吉堂的上几代都是读书人,礼胖子当三大团的团总,橘猫狸(天吉堂沈皆遂的祖父)当绥和团的团总,皆遂的父母也都是浏阳县立中学毕业,只是死得早,冇做得用。
到了皆遂手里,读了高小毕业,也算是个读书人,可惜土改划了地主,再想去读也蛮难了。如果要去读书,丢下个孤零零的阿婆也难生活下去。你呢,上次曾荷民、寻南生邀你去平江考湘北中学,冇去得不要紧。还是复习功课,做好去考学堂的准备,我们暂时还能支持得住。
我看到祖父这个“改锹子”的艰苦耕作,心里非常不忍。想凭着自己这个小改锹子来帮他耕作这四亩二分稻田和几块旱土。可是我也有点反悔失去了考湘北中学的机会。
又看到一些比我年龄大的同学去当了工作队,穿上一身灰色制服,成了供给制的国家干部。可我还只十五岁,既不宜参军,又不宜招干。只能走读书的路,或许能当上一个什么先生之类,圆圆祖父母所期盼的梦。
有一天,沈福厚和陈淡如两个上届的大同学邀我去浏阳考学堂,我没有问考个什么样的学堂就答应了。于是三人就准备如期出发,这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事情。无需什么准备,只要一只水笔就行了,听说考场有蓝墨水供应。
本地人叫去浏阳县城叫上县,去长沙省城叫下省。我就琢磨着上县的路途一定是往高处走,听说要爬过蕉溪岭,县城一定比蕉溪岭的地势还高。大人说到县里要走九十里路,卯时出发申时到。我对蕉溪岭感到很神秘,说岭上的青石板上留有仙人的脚迹,又说上七下八有十五里路。有的大人还说第一次进城的人,要拜城门,要打包封(红包)。
头天晚上,祖母煎了盐干豆腐和一个鸡蛋,夹在米饭中间,用一个棉布索头袋盛着,好像一个鸡食袋。祖父给了我几万元钞票,当时一万元相当于现在一块钱,并把上县的路线念给我听:
过了龙伏大江塅的石板桥,就到了高塘岭。下岭出西冲口便是相公殿,再过石拱桥经响石崖左拐进罗汉堂山冲,走过一段山路下坡就是边山杨家。过河经万寿宫就是洞庭滩街上,你会听到从铺子里传来的打禾镰刀的叮当声。
穿过塘泉吉家就到了谢家塅街上,进街有写着“望平门”大字的门楼。穿过油茶林直下西湖桥、黄荆坪,你会看到路边有石灰窑。再经过上淳口便到了石洞岭,岭口有些茶铺饭庄,这就是打中伙的地方。你们把鸡食袋里的饭菜炒热吃掉,给一千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角钱)柴火费。
这时你们没有负担,饱着肚子翻过石洞岭就到了关山嘴,能看到对门那个好大的彭家大屋场。沿河直上经过沙德桥、河东桥,不远就到了蕉溪岭口。这里有一些饭店茶铺,还有斗笠铺,还有很多脚夫轿夫在这里等生意。这里的高家饭店生意蛮好,吃饭论重量,吃菜是萝卜炒肉片、淡干鱼打汤为主,那个腮袋鼓起老高的老板高老子脾气最好。
过蕉溪岭要记住上七下八十五里,不怕慢只怕站。脚走疼了不要坐,坐了再走越发疼。上岭要关心看石板上的仙人脚印,到了山顶上有个茶铺,两百块钱(现在的两分钱)一碗。茶铺织斗笠卖,对面有块人高的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
下完了岭,经八仙桥、鸡婆岭就到了七里桥,就能看到县城了。只有七里路,可是难走了,因为你们的脚走痛了,肚子也空了,人就蛮老火(疲累)了。
进城到了北门口,就要左转弯,有口吊井,照麻石铺的磨石街笔直走,经过火官庙(县看守所)不远就到了文庙门口。从右边侧门进去就是县立中学,就是考学堂的地方。
祖父四十年代在县城太和昌染坊(现在的新文路家润多地段)当染工时,一年要往返几次,路上的大小地名如数家珍。我的记性很强,几乎能全部记下。特别印象深的,也是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打禾镰刀的洞庭滩,那个仙人脚印,那个有诗的石碑,那个鸡婆岭,那个磨石街。一夜未睡好,重复记住这些陌生的地名,县城的模样也一直在脑子里揣测捉摸着。
次日天刚亮,就起床吃完眼屎饭,提了那个鸡食袋,三个人淹着祖父口授的路线图踏上陌生的旅途。这是首次走长途,首次离家出远门,也是首次进城。
一炉验证了祖父口授的路线地名是正确的:洞庭滩的叮当声也听到了;蕉溪岭的仙人脚印也看到了;只是那块石碑届满了苔衣和灰尘,无法认出诗句,有无难以定断。后来回家问了秋波阿公,说这首诗的内容是:
蕉溪峻岭似云梯,一步高来一步低;
十里不闻鸡犬叫,三山唯听鸟雀啼;
马行半路双膝跪,人到中途半寸移。
任是金袍紫带客,停车下马过蕉溪。
这是一首比较工稳平实的七律,除一个雀字应换平声字外,其他都合乎平起入韵格律,都押新韵齐。不知是哪朝哪位老先生之作,对蕉溪岭之高险陡峭幽静描述真切。
走到黄昏时节进城时,已是寸步难移了,小腿和脚趾、脚跟又疼又胀。睡在文庙的厢房里,直着身子不敢动弹。半夜口渴得很,摸到了鼙亭里的水缸,喝下几口凉水。次日早上才发现缸里的水长满了衣藻,一股异味。真是饥不择食,渴不择水。
次日报名应考。报名只登记填表,没有面试政审体检等项目。考场设在文庙对面的师资速成培训班的教室里,记得只有算术语文两科考试,是否考了政治时事没有印象了。后来有人说这次共招四十八名学生,分两次招考,有的第一次没录取又可参加第二批招考。我一个姓杨的同学先后两次参考都没考取,后来还是去考取了初中。
第三日,我们三个人沿着原路线回家,途中除了一个很大的差错,致使当日没能回到家里,走到黄荆坪就借住在一家极简陋的茶铺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共盖一床烂棉絮,扯来扯去谁也没能睡好,一身冻得冰凉。次日起床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三个人都说身无分文,老板也就未收住宿费了。
三个人饿着肚子回到家里,因为布鞋被雪水浸湿,起了血泡的脚全被冻伤,脚跟也溃烂了,两个月后才愈合伤口。
问题就处在高家饭店的分岔路口那里。下了蕉溪岭,过了高家饭店,应该右拐朝北走,可我们左拐朝南走了。我记得来时沙德桥在右手边,回程也应在右手边。当朝南走了将近十里路时,发现一座石桥不像沙德桥,一问是樟树桥,路人指引我们绕道旱禾田、冬茅坡,终于在天黑时到达了黄荆坪,可是天已快黑下来了。我们只好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饥寒交迫的不眠之夜。
次年开春,我们三个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单。这时才知道,这是考取了浏阳简易师范学校。看来还是遂了祖父母的心愿,圆了一个先生梦。殊不知,先生后来又成了“改锹子”,传承了祖父的衣钵。
七年以后,这三个同时赴考的老同学,终于分道扬镳。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跑红运;一个是自动离职放弃了教师的饭碗;一个是饱经磨难、家破人亡受煎熬,但他毕竟走到了教书育人的终点站。原本是:志同道合,风雪与共。到头来:分道扬镳,泾渭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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